淑离人生中从未有过如此清闲的时光。
每日卯正起床,半睡半醒间被夏至打扮好,由崔妈妈带着一群丫鬟婆子护着她去请安,请安毕,跟着父母兄嫂一道用早膳,然后大人们各自去忙,她便溜溜达达回到自己的小院等着吃午饭,吃完午饭,睡个午觉再等着吃晚饭。
刚开始她还觉得美滋滋的,不用学习,不用工作,天天玩儿。多么美妙的人生啊,多少人的梦寐以求啊!
然而**日子没过多久,淑离便受不了了。
她拉着崔妈妈的手,泪目:“妈妈,我觉得我好像一个饭桶啊。”
古代的精神文化生活实在是太贫瘠了,身为女子能做的事就更少了,她都有点儿理解为什么《××传》里的那些妃嫔们要日日斗来斗去了——要不闲着干什么呢?
好在她从父兄那里找了几本书,好歹让她囫囵了解这个世界的大致情况。
这个世界在宋朝以前与淑离之前世界的时间线是一致的,直到南宋末年,广东一支起义军异军突起,一路北上,攻占临安,后又历经数十年战争,从蒙古手里夺回大片疆域,跳过元朝,建立了周朝。
周朝国祚不长,不过短短百年便又被大晋朝太·祖皇帝夺了天下,大晋绵延至今已历十三位皇帝了,如今在位的这位,年号开露,如今是开露十八年。
淑离回忆了一下自己有限的历史知识,历朝历代皇位沿袭也没有真的“千秋万代”的,这大晋朝已经是第十三位皇帝了,从这些日子听来的消息看,差不多也到头了。
她有点儿害怕,乱世之下,百姓性命危如累卵。可她不过一个再平凡不过的闺阁女儿,没有过人的智慧,也没有大破天的金手指,更不敢行差踏错一步,她能做什么呢?
淑离害怕了几日,崔妈妈见她长日无聊,便要捉着她作女红,淑离顿时顾不上担忧芸芸众生了。
她看了原来小淑离的作品,虽说针脚松垮,可好歹不会让人把孔雀认成鸭子。到了她这里,那就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
淑离的心“砰砰”跳起来,完了完了,要被烧死了。
崔妈妈给她描了朵莲花:“姑娘许久没动针线了,先绣个简单的练练手。”
这个简单?!淑离呵呵干笑了两声,伸手接过绣绷子:“我先熟悉熟悉,嗯,熟悉熟悉。”
崔妈妈慈爱地看看她,嘱咐道:“不许偷懒,我会来检查的。”转身去忙别的了。
淑离坐在廊下,拿着针比划两下,开始手还生,绣了几针之后慢慢熟悉了,好像自己本来就会一样,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好了好了,至少不会被当妖孽了。
要说淑离的绣技,殷家四个女孩子里她排第三,殷淑慎小同学常年妄图与她竞争倒数第二的宝座。
淑离手指细长,白嫩嫩的,一把葱管儿一样,平时看着灵巧生动,可一拿上针,那手指就像生了锈。
殷淑慎比她更甚,捻着针像是握着一根棒槌,让她绣个圆月,她能摊成大饼。早前在京中时,教导她们刺绣的老师一看到她交的作业就脑仁疼,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只能咬牙切齿憋出个笑,再重新教个一遍两遍三四遍。
这会儿淑离正身姿秀美,挥针刺绣,只要不看绣出来的成果,遥遥一望,倒真有几分刺绣大家的风采。
殷淑慎进门的脚步顿了一下,战战兢兢地问身边的丫头:“三妹如今竟爱上绣花了吗?”呜呜呜,再也没有人陪她这个学渣共沉沦了吗?
淑离抬头看见她,高高兴兴地将绣绷子扔到一边:“大姐,你快来,我可闷死了。”
只有学渣最能理解学渣,殷淑慎用帕子擦了擦额上细密的汗珠,秋老虎威力正盛,她一路走过来热得不行:“你绣这劳什子做什么,没得扎一手针眼儿!”
淑离大点其头,想了想又道:“有个手艺总是好的,万一用得上呢?”
殷淑慎端起夏至送来的一盏酸梅汤喝了一大口,舒服地叹口气:“用得上再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大不了,我不穿绣花的衣裳不就成了。”
这个思路启发了淑离,她期期艾艾地看向崔妈妈。
崔教导主任板着脸:“胡说,日后你们嫁人了,婆婆要你给她绣个荷包,难道你跟婆婆说你不会吗?”
鲁氏近日正在给殷淑慎找婆家,什么赵家的公子李家的哥儿,天天命自己的陪房出去打听。阵仗太大,殷淑慎自然有所耳闻,她一听崔妈妈说这个,面红过耳,又灌了一口酸梅汤:“我,我房中还有事,先回去了。”说罢,带着丫头一阵风似的去了。
淑离看着小姑娘害羞,乐得哈哈直笑。崔妈妈抚一抚她的鬓发:“姑娘也大了,这一二年也该说婆家了。”
淑离的笑噎在胸口,一双丹凤眼瞪出了杏眼的效果:“我才十三呢!”
崔妈妈道:“你以为说婆家那么容易呢,不早早找好,等到你十六七岁要嫁人时再找,那还有什么好的!”她拿起绣绷重新放到淑离手中,“大姑娘这是耽误了,原本在京中时,二太太已经看好了人家,只是咱家这一回乡,倒是不好再提了。”
“那表姐呢?她怎么办?”
“表姑娘自有杨大人为她张罗,就是咱们老太太也只有添妆的份儿。”
淑离又紧张起来,世道这么乱,她还要嫁人,啊啊啊,老天为什么总要给她这么多考验,让她当一条混吃等死的咸鱼不成吗?
咸鱼是当不成了,因着殷淑慎要找婆家,几个女孩儿也都大了,方氏一声令下,命几个女孩儿都跟着她和朱氏管家。
殷淑慎虽然拿绣花针没辙,但是对付算盘珠子倒是一把好手,“噼里啪啦”打起来,比朱氏这个一直跟着管家的媳妇还利索。
殷淑慎一边拨弄算盘,一边得意地冲淑离挑了下眉。
淑离正跟着方氏看厨房的帐呢,一石米报价一两银,方氏问:“你怎么看?”
淑离看看方氏的脸色,小心翼翼地:“一石是多少啊?”
方氏:……
鉴于淑离暴露出来的知识盲区过大,方氏对几个女孩都不大放心了,恨不能手把手地教导。
如此几天,方氏累得够呛,淑离生怕她出什么问题,便猴在她身上撒娇:“娘好好养着就是了,这些让嫂子教我们,还有婶娘。”
女儿第一次跟她撒娇,方氏又僵硬又紧张,还是来兴家的凑趣:“咱们姑娘这是心疼太太呢。”
方氏红着眼,笑应了一声:“回头我差人去请你二婶,你不许淘气,好好跟着学。”
淑离觉得这母女二人在“亲子关系”这门课上都是不及格考生。
如何构建封建家庭和谐亲子关系?淑离任重道远。
鲁氏的教学风格跟方氏完全不一样。方氏教学严谨,钉是钉铆是铆,不许你有一丁点儿含糊;鲁氏属于大开大合型,凡事讲究个差不多,能领会意图就行。
同样是庄头贪污,方氏要问你,他是怎么贪的,贪了多少,追回多少,怎么罚合适?到了鲁氏这里就简化为——贪污没有?贪了。多不多?多。行了,捆了卖了。
淑离拍拍小心脏,幸亏婶娘不是男子,否则也是一位酷吏啊。
不过鲁氏的方法也有好处——省事儿。所谓“水至清则无鱼”,我给你们划个道儿,只要不过线,我就睁只眼闭着眼,一旦越线叫我知道,那就对不起了,谁求情也没用,没有转圜的余地。
家庭管理课上了三个月,方氏的肚子大了起来。淑离陪着方氏坐在炭盆旁烤火,炭盆底下埋着两只红薯,甜甜的香气飘飘荡荡的钻进人鼻子里。
“娘,我一会儿不吃饭,只吃这个行不行?”
方氏也有点儿馋,但她毕竟自律惯了:“吃一半,一会儿饭可以少吃些。”
淑离要求不高,给吃就行,她欢呼一声,用火筷拨出烤好的红薯。来兴家的忙要接过去替她扒皮,淑离避开她:“我自己来,自己扒着吃香甜。”
她一边“吸吸呼呼”地吹气,一边命人拿了盘子过来,分给方氏一半,自己一半。
娘两个举着烤红薯吃得香甜,殷炯进门时紧皱的眉头松开些,笑道:“你们倒是会享福。”
淑离看殷炯似有话要说,便起身告退,帘子放下来时,依稀听到殷炯沉重的叹息。
今年冬天格外冷,等到济州飘飘扬扬下了一场雪,殷淑慎的婆家终于定下了。
济州同知黎光乃是殷炯的同年,为人向来诚恳厚道,他的次子黎信如今也十八岁了,身上已有秀才功名。
鲁氏有些不大满意:“到底只是个同知,况且这孩子又是次子,将来……怕是也分不到多少东西。”
殷灿道:“我看你是这些年被人捧糊涂了,我不过是个白身,若没有大哥的面子,人家难道找不到更出挑的姑娘了?”他顿了顿,又道,“我知道你是怕咱们慎姐儿嫁过去受委屈,你放心,我都打听过了,那孩子是个稳重上进的,同知夫人你也是见过的,再和气不过的人。”
鲁氏垂泪道:“我就这一滴骨血,自然盼着她千好万好,谁知定得这样快!”
殷灿挥退了丫鬟婆子,严肃道:“我巴不得再快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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