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灿叹口气:“如今世道这样乱,咱们家到底单薄,难说日后怎样。
那黎家官位不高,朝堂出了什么事,黎大人天高皇帝远的,也找不到他头上。再者,黎家世代为官,在当地也是望族。大哥问过了,黎大人预备让儿子在这里成了亲直接回乡去,到时候外头有做官的亲眷护着,家里都是同族同支的乡邻,再稳妥没有了。”
殷家发迹晚,人丁又单,没有什么近支旁族,只殷炯兄弟两个互相依傍扶持。
鲁氏听得心“砰砰”直跳,压低了嗓子问:“已经到如此地步了吗?”
殷灿摇摇头:“我说不好,但是大哥向来见事分明,咱们听他的就是。”
鲁氏念了句佛:“叫黎家快快来下聘,咱们慎姐儿的嫁妆我早都预备好了。”
殷灿笑道:“也不必如此,咱们嫁闺女,没有上赶着的,放心吧,黎家心里有数。”
鲁氏却坐不住,一迭声叫人来帮着理嫁妆单子。
殷灿道:“你也别只顾着慎姐儿,两个小子就罢了,还不到岁数,涵姐儿却也大了,也该相看起来了。”
鲁氏顿了下:“那是自然,她也叫了我这么多年母亲,我自然不能亏了她。”
殷灿自觉妻贤妾美,儿女孝顺,一时大为得意,捋着胡子往姨娘屋里去了。气得鲁氏狠狠翻了一个白眼儿,直翻得眼珠子疼。
冬至刚过,黎家就来下了定,两个小儿女隔着屏风见了一面,各自羞红了脸。时局艰难,两家一商量,婚期便定在来年二月。
鲁氏这几日忙得脚底生风,家庭管理课也顾不得上了,带了七八个妈妈立志要给殷淑慎一个完美的婚礼,大到陪嫁的庄子,小到结婚那日第三桌主位上用的茶盏,就没有哪里是能让鲁氏放心的。
方氏倒是有心相帮,奈何肚子愈发大了,殷炯日常恨不得她连床都不要下。于是她只得靠在榻上做个总揽,女孩儿们前段日子的学习总算派上了用场。
殷老太太指点杨婉婉:“你看你大舅母,虽然躺在那里,心里却什么都清楚,你二舅母就是个样子货,别看她风风火火的,都是瞎忙活。”
杨婉婉将一条灰鼠皮的毯子搭在殷老太太膝上,笑道:“二舅母是关心则乱。”
殷老太太看着外孙女贴心懂事,不免叹息:“哎,你与大姐儿年纪相仿,不知你爹有没有给你打算?若是你娘还在……”她眼圈红了红,马上忍住,笑着岔过去,“若是你爹给你找了个淘气的,我可不依。”
杨婉婉已经半年没有收到父亲的来信了,总觉得不安定,这会儿她伏在殷老太太膝上,任殷老太太轻拍她的脊背,心里忍不住担忧父亲。
殷老太太抚着外孙女细瘦的背,轻声慢语地叮咛安慰。
一时腊月进来笑道:“三姑娘那里到处找姑娘呢,说是庄子上的年礼到了,里头有两对活鹿请姑娘去看个新鲜呢。”
殷老太太笑道:“偏她闹得欢,去吧,你们姊妹常在一处说说笑笑才好。”
丫头上来给杨婉婉换上一双刻云纹羊皮小靴,外头罩了一件大红猩猩毡的斗篷,殷老太太看了一回,尤嫌单薄,又命人将一个童子采药的平金手炉给她抱着。
等杨婉婉带着丫头出去,殷炯才面色沉重的进来:“老太太。”
殷炯是个标准的士大夫,平日里讲究喜怒不形于色,很少有这样七情上面的时候,殷老太太不由就紧张起来:“这是怎么了?”
殷炯道:“儿子前几日听闻妹夫在朝中因事与钱阁老争执起来,惹得龙颜大怒,本想打听清楚些再说,谁知今日明旨已经下来了。”
殷老太太惊惧交加,双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是……是怎么说的?”
殷炯声音更低,悲愤又无力:“着抄没家产,向西流放千里。”
“可说家里人如何处置?”殷老太太往前探着身子,伸手要抓殷炯,殷炯忙上前握住她的手,“我的婉姐儿可怎么办?”
殷炯扶殷老太太坐稳:“妹夫在朝中也有不少至交好友替他求情,陛下开恩,只罚他一人,要其余人等立时离京。”
殷老太太灰浊的眼中流着泪:“这是怎么说的,好好儿的,怎么就遭了这样的祸?”
殷炯叹息道:“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原本陛下是要罚流放三千里的,是众人求情,陛下方才手下留情。”
手下留情四个字殷炯说得愤恨,殷老太太抖着手去端条几上的小盖盅,盖子磕在盅沿儿上,“当当”作响,她手脚冰凉,盅子里那点儿热气仿佛连手指都暖不透:“这,我这可怎么跟婉姐儿说?我苦命的婉姐儿啊!”
“儿子想,妹夫一家肯定是要回乡的,他们一群妇孺,估计也走不快。我已派人去他们必经的路上等着了,方氏准备了些衣裳药材,怕是他们用得上,银钱也带了些。”殷炯道,“婉姐儿日后就在咱们家吧,我想妹夫那里肯定会同意,就是她母亲那里,应该也没什么说的。”
殷老太太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她点点头:“你向来周全,就这样吧。”
殷炯劝道:“母亲千万保重,若您再有个好歹,婉姐儿那孩子可不更伤心了?”
殷老太太默然半晌,又掉下泪来:“这孩子怎么这样命苦!”
杨婉婉出了宁寿堂,一路向西,绕过一片假山,几个女孩儿早都到了,正围着几只小鹿看新鲜,见了她都笑道:“怎么才到,你瞧瞧,一向咱们只吃过鹿肉,还没见过活鹿呢。”
那小鹿眼睛圆圆,看人的时候纯稚可爱,杨婉婉心下喜欢,柔柔道:“怎么当着它面说这个,把它吓坏了。”
殷淑慎围着一只小鹿转圈儿:“从前不知道,如今再叫我吃,我可下不了口了。”她伸手想摸摸小鹿的脑袋,又害怕被咬,一时有些踟蹰。
淑离胆子大些,拿了块饼喂它,那小鹿吃了饼,脑袋在她手里蹭了蹭,淑离高兴坏了,一把将它搂住:“这里正好四只,我们一人一只,自己养着好不好?”
几个姑娘都点头不迭。
崔妈妈笑道:“这可好了,回头咱们大姑娘的嫁妆单子上要再添上一桩了。”
羞得殷淑慎面红耳赤,道:“都说您老人家厚道,我瞧世人都被您骗过了,偏拿我取笑!”
鲁氏身边的管事妈妈来福家的远远地跑过来,满头大汗的,淑离都能看见袅袅白汽从她头顶上飘出来,散在半空里。
崔妈妈取笑道:“你个老货,后头有狼撵你呢,跑这么快做什么?”
来福家的喘着粗气点了她两下,对殷淑慎道:“哎呦我的姑娘,不是让您好好地绣嫁衣吗,怎地一转眼您又跑出来了!快回去吧,太太都生气了。”
殷淑慎随意地摆摆手:“娘这些日子哪一日不生气才是奇景儿,我绣那盖头绣得头昏脑涨的,出来松散松散。娘问起来,你就说……”她转转眼珠子,“你就说三妹硬拉着不叫我走。”
淑离被天降大锅砸中,气道:“胡说,谁拉你了,回头你耽误了绣嫁衣,二婶来骂我,你肯定不来救我,我才不帮你背黑锅!”
殷淑慎凑到她跟前,甜蜜蜜地抱着她的胳膊:“好妹子,你帮姐姐这一回,等以后你绣嫁衣的时候,我也偷着拉你出来透气。”
“呸,你把我当三岁小孩儿呢,我都看透你了,等我嫁人那会儿,你早都跟着大姐夫回老家了,难道还专门为我跑回来不成?”淑离表示不屑。
杨婉婉和殷子涵纷纷表示,不行不行,三(表)妹太奔放了,女孩子家家的,嫁人的话怎么能随意挂在嘴边呢?
淑离心道,要不是怕吓着你们,我还能更奔放。
几人闹了一回,又被大人们捉了回去,该绣花的绣花,该理事的理事。杨婉婉跟淑离对完了年礼,眼看着天色渐暗,便道:“剩下的明天再说吧,天晚了,老太太等我吃饭呢。”
淑离摆手:“没事儿,你去吧,剩这一点儿我一个人就对完了。”
殷老太太坐在紫檀木软塌上,双目无神,听见动静,方慢慢地转头瞧了一瞧,见是杨婉婉,鼻子又酸了。
杨婉婉吓了一跳:“老太太这是怎么了?”她转头问腊月,“可是谁气着老太太了?”
腊月为难:“这……”
杨婉婉急道:“你倒是说呀!”
殷老太太一把搂住外孙女,硬生生忍住泪:“啊,好孩子,你别怕,听我跟你说。”
……
杨婉婉失神地跌坐在地上,几个丫头七手八脚将她抱起来,放到榻上。
殷老太太抱着她:“别怕,别怕,还有外祖母呢。”
好半晌,杨婉婉回过神来,放声痛哭:“我要去找爹爹,我要找我爹爹!”
殷老太太像哄小娃娃一样抱着她在怀里晃,口中不住喃喃:“不怕,不怕……”
杨婉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哇”地一声将半下午吃得那点儿点心全吐了,看得殷老太太心疼不已。直到哭得累了,才在殷老太太怀里沉沉地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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