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离冲进房内的时候,几个丫头正哭成一团,碧莲跪坐在马桶边上,鼻子眼睛红红的,也不嫌脏,就那么挨着。杨婉婉面色苍白地靠墙坐着,听见声音,略略抬起眼,见是淑离进来,嘴角扯出一个凄凉的笑,透着一股子看破红尘之意。
淑离吓了一跳,忙过去拉她。这一拉,只觉她手心冰凉一片。杨婉婉双目无神,呆愣愣地盯着虚空,眼睛一眨,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她本就生得纤细袅娜,这一落泪便如一只易碎的琉璃盏般让人心疼,半晌,她轻声道:“只当老太太白为我操了这一世心吧!”
淑离被她吓得心肝儿乱跳:“这是怎么了?不过来如个厕,怎么就成这样了?谁来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一屋子抽泣声。
她扭头看冬至。
冬至摇摇头,表示不知道。她刚才一进来就看见这副场景,吓也吓死了,赶紧去把她家姑娘请来了。淑离来了她又有点儿后悔,这场景一看就是遇到强人了,姑娘来了顶什么用,她才多大呀。若吓到姑娘,她就真的罪该万死了,应该直接把老太太请来的。
淑离看了一圈儿,都是些十四五岁的丫头,哭得抽抽噎噎的,问了也是白问。她顺了顺气,指了指碧莲:“你一直跟着你们姑娘,你来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碧莲一边哭,一边跪在地上:“姑娘……姑娘怕是得了痨病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
淑离皱着眉:“前几日大夫来看诊,还说表姑娘虽然有些忧思过甚,但是身体没什么大毛病,怎么今日你就说你家姑娘得了痨病?”
碧莲泣道:“奴婢不敢撒谎,姑娘……”她停了一下,仿佛在思索措辞,然后慢慢红了脸,小声道,“姑娘……那里流了很多血,这,这不是不行了吗?”
她说着更觉难过,姑娘向来待她亲切,她跟在姑娘身边,吃喝都是跟她一样的,平日里也不打不骂,衣裳首饰也经常赏她。这样好的姑娘,这样好的姑娘,居然这样苦命,老天何其不公!
碧莲大放悲声,几个小丫头也吓得跟着大哭。
淑离简直无语凝噎,“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喝道:“哭什么!”
她过去扶起杨婉婉,求证般往她身后看了一眼,杨婉婉颇有些不自在地躲了一下。淑离松了一口气,果然如此,她哭笑不得:“表姐,没事,你别自己吓自己了。”
碧莲垂泪气愤道:“三姑娘,虽说你总与我们姑娘不睦,可我们姑娘已经……你就别骗她了!”
淑离头疼不已,古代的生理卫生教育也过于贫乏了。她不理碧莲,温和地对杨婉婉道:“我没有骗你,你只是月信到了。嬷嬷应该讲过的吧,你知道吗?”
“月……月信?”
“是啊,女子到了年纪,每月都会有。看来你是头一次,肚子可疼吗?”
杨婉婉小声道:“只小腹有些坠坠的,倒不疼。”
淑离松了口气:“那就好,我叫人去给你拿条裙子换了,咱们回家再说。”
月信,杨婉婉是知道的,以前嬷嬷也曾躲躲闪闪提过,她单知道女孩子年纪大了就会有,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现在她又窘又羞,红着脸坐在那里不说话。
淑离问几个丫头:“你们几个都不知道?”
丫头们也都红着脸摇头,碧莲嗫嚅道:“嬷嬷跟我提过,说姑娘年纪到了,叫我注意些。可,可我也不知道注意什么呀。”
这几个丫头年纪跟杨婉婉相仿,杨婉婉到底是做主子的,平日里营养充足,保养得宜,发育自然比她们早些。今日也是巧了,她们出门都没有带嬷嬷,只剩几个小丫头,什么都不知道,自然慌手慌脚的。
淑离又有点儿生气:“既然有事,为什么不出去叫我?”
碧莲看了杨婉婉一眼,道:“姑娘不许说,说是不想让人担心。”
淑离就只剩叹气了:“我的好表姐,你可千万别这样了,有什么事,说出来我们才能想办法解决,你一个人憋着有什么用?像这回,你看,你是不是白白受了这一场惊吓?”
杨婉婉葵水初至,又惊又吓,还哭了一回,最后得知是虚惊一场,又觉得羞耻莫名,一时有些恹恹的。
淑离也不多说,待小丫头将裙子取了来,碧莲忙帮着杨婉婉换上,将那旧裙折了几折,用小包袱系得紧紧的。
回程时天色已是不早,殷灿心里着急,奈何殷老太太受不大住颠簸,他只能喝令家丁将几辆马车护得密不透风,慢慢往家走。
淑离与杨婉婉共乘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大约因着尴尬,杨婉婉一上车便靠在窗棂上双目微阖,用身体语言表示:我累了,要休息了。
淑离本来也没那么多话要跟她说,这会儿便凑到窗边,透过窗棂往外瞧。
正是春日好时节,夕阳暖融融的光照着路边簇簇的草木花树,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不知不觉,她来这里也半年有余了。
许是因为从没拥有过这样多的爱意,淑离有时候早上迷迷糊糊间,被崔妈妈半抱在怀里叫醒时,会恍惚以为自己是从小就生活在这里的,那些在孤儿院里与同样无父无母的小孩儿抱团取暖、挣扎求生的日子好像才是一场漫长的梦境,这里才是她原本的生活。
端方睿智的父亲、坚毅聪慧的母亲、爱护幼妹的兄长、宽和贤淑的长嫂、还有祖母、叔婶、兄弟姊妹,她贪图这一切!
可是,淑离有一瞬间又羞愧得无地自容——她所享受的这些爱是偷来的,是因为一个善良的、有些别扭的小女孩葬送了性命得来的。甚至,她得到了比那个孩子更多的爱,只因那孩子用生命向原本刻板的双亲证明了自己的品德。
“大人救命!救命啊!”
外头传来几声尖利的叫喊,伴着凌乱的脚步声,吓得车内两个女孩抖了一下。马车停下,淑离听见一个护卫大声问:“站住!你们是什么人?”
淑离凑到车厢前头,将车门打开一条缝儿。
杨婉婉欲言又止。
淑离见她神色,小声道:“嘘——,表姐,咱们偷偷瞧瞧。”
她跪坐在车门前,伸长脖子往外看。杨婉婉忍了几忍,没忍住,也悄悄凑过来。
外头是两个小孩儿,大些的那个看上去不过八·九岁,小的那个更是才五六岁的模样。只见他俩头发乱糟糟的,穿得破破烂烂,看不出颜色的短衫在身上裹着,裤子又肥又大拖在地上,膝盖处补了极大的补丁。小的那个穿了一双草鞋,只是鞋子并不合脚,小孩儿只能及拉着走,大脚趾处应是破了一个不小的洞,被用一块黑乎乎不知材质的东西补上;大的那个干脆光着脚,此时被风一吹,两只脚瑟缩着,他好像被那护卫吓住了,脚趾蜷了蜷,人也佝偻了。
荒郊野外忽然跑出两个孩子,虽说这两个孩子看着挺可怜,但是殷灿心里还是升起浓浓的警惕,他不欲多纠缠:“行了,不必多言,赶紧走吧。”
那大孩子忽然下定了决心一般,“噗通”一声跪下:“求大人救救我和弟弟吧!”
小的那个看哥哥跪下了,也不知所措地跟着跪下,看哥哥磕头,他也跟着磕头,大约是吓着了,眼泪“哗啦啦”往下掉,他伸手去抹,一张原就乌七八糟的脸被抹得更花。
殷灿到底身为人父,看到这副惨状心便软了:“我不是什么大人,”他从身上摸出几两银子扔给他们,“你们拿着这钱,赶紧走吧。”
大孩子膝行几步,一边磕头一边哭道:“我们不要钱!求您救救我们吧,我跟弟弟是从土匪窝里逃出来的,他们抢了我家的车队,杀了我的爹娘,求您救救我们!”他一边说,一边磕头,磕得头上血流不止,他弟弟也被他吓得大哭。
殷老太太在马车里听见,她上了年纪,最是怜贫惜弱,这会儿便叹道:“可怜见的,我们捎带他们一程,送他们去报官吧。”
杨婉婉也听得难受,她自怜身世,如今看见同病相怜的人,心中酸涩,忙扬声道:“二舅舅,我跟表妹与老太太同乘一辆车,叫他们兄弟两到我们车上来吧。”
淑离总觉得有些违和,可一时也不知道是哪里的问题,只得自嘲自己没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看见人家受难居然连最起码的同理心都没有。
杨婉婉询问地看向淑离,淑离犹疑着对她点点头。
殷灿看看时辰,确实不早了,他命那护卫将两个孩子领过去:“快些,天太晚了。”
杨婉婉先下了马车,回身等着淑离,淑离重新带起帷帽,由夏至扶着下了马车。
那边兄弟俩已经过来了,做哥哥的一脸感激:“多谢姑娘。”那弟弟抬头对她甜甜的笑了一下,淑离心中大骇,思绪还未跟上,手上已一把将杨婉婉和夏至死命一推,口中大喊:“快走,有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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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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