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妮卡姐弟发现今天夜钓的路翊先生格外安静。

鲁弗斯先生平时话就不多，总是很安静地做手上的事，但路翊先生总是有很多的想法，除了吃饭和休息的时候嘴不怎么闲着，这时候鲁弗斯先生就会认真地听着，偶尔给些回应……

现在他们却谁都没说话。

“这是怎么了……他们吵架了？”

莫妮卡接口挖蛤蜊拉着哈维尔跑到一边去，担忧地低声嘀咕。

“不可能吧，刚刚在帐篷那还好好的呢，”哈维尔不解道，“而且他们吵过架吗？两边脾气都那么好，没道理啊。”

“说的也是，那也许是下午召唤魔法用多了，陷入疲惫了？总之我们不能再让路翊先生操心了。”

莫妮卡停顿了一下，烦恼地叹了口气：“按照路翊先生他们的钓鱼技术，我们今晚的大餐肯定不能指望那边了。”

哈维尔把裤腿进一步卷起来：“交给我吧，主厨大人只管做饭就行！”

莫妮卡被他的打趣逗笑了，暂时把路翊的反常抛在脑后，提着矿石灯跟着弟弟沿着海岸线寻找沙滩上的换气孔。

不远处，今天换了块礁石的路翊和鲁弗斯安静地看着水平面。

路翊发呆似地盯了一会儿，面对动也不动一下的钓鱼线，终于开口了：“不是说火山喷发后鱼会被热度赶来浅水区吗，骗人的吧？”

“鱼多也不代表下杆一定会起。”鲁弗斯看向路翊。

有了昨天的前车之鉴，路翊把鱼竿抓得死紧，坚决不让它有半分被大海零元购回收的可能性。

鲁弗斯想了想，在海浪声中又对路翊说道：“其实你不用太担心莫妮卡他们，别忘了他们俩先后经历了父母的离去，对于这种'告别'已经不是头一次了。”

路翊闷声道：“要说这一点的话，其实你和小希娅也是一样的。”

钓鱼线晃了下，他伸出头去看，发现只是被鱼碰了一下，并未咬钩，于是又一次坐了回去。

“……其实我不是想要照顾莫妮卡他们的心情。而是我自己稍微有那么点伤感。”

路翊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在原来的世界还没经历过身边的人离开。虽然有远房亲戚去世，但怎么说呢，也没见过几面，惆怅一阵子就过去了。老摩尔这件事只是个诱因，我只是试想了一下，如果有一天那些我亲自招揽到地下城的人们一个个迈入衰老、死亡，我一定会消沉很久……“

神灵和眷者不会死亡，但普通的信徒和居民总有一天会死。就像达斯一家，像当初收了他珊瑚绒睡衣的老裁缝弗里，又或者像冒险者协会的克拉拉和罗文娜女士……几十年的时间听起来很长，但对于长生甚至永生种来说太短了。

而且就算是暗精灵、血族和魔族也不是永生的。

路翊没什么信心地犹豫道：“说实话……就连小希亚会不会愿意长生，我都不敢打保票。假设几十几百年后的哪天，假设她说想要获得普通人类应有的沉眠，我真的能做到断掉她的能量供给吗？管理员们如果想要卸任，将职位交给下一代，我到时候也都能接受吗……？”

“我想，你最后一定还是会选对他们本人而言最好的选项。”

鲁弗斯肯定地说道。

他看到路翊金色的眼睛在映照着红色的海面反射下忽闪忽灭，他没说话，只是往路翊的方向挪了挪屁股，和对方紧紧地挨在一起。

路翊把头靠了上来。

“而且，说不定他们也不想早早死掉，反而会祈求你为他们延续生命。到时候就是双赢了。”鲁弗斯又补充。

“唉。延个三五十年还行，一直延下去那就不是赐福，而是一种另类的诅咒了。”路翊苦笑道。

路翊正想无奈地叹口气阻止自己这种突然升起来的伤感念头，就听到鲁弗斯扭过头来，对他低声道：“请诅咒我。”

“……”

感受到路翊的脑袋压在自己肩膀上没抬起来，在海风声中隐隐抽了抽鼻子。鲁弗斯仿佛感受到了恋人那种复杂而酸涩的心绪，等了一会儿才又问他：“怎么样，神灵大人的诅咒已经施加完毕了？”

“签订灵魂契约的时候我就施加上去了……你难道签合同前都不看内容的吗？”路翊闷声道。

鲁弗斯笑了：“我完全没看啊。”

路翊靠着鲁弗斯的肩膀，感受到恋人的体温在海风中传递到自己身边，眼睛慢慢地又变回了稳固的琥珀色。

“……等等，我突然想起来个事儿。”路翊唐突说道。

“嗯？”鲁弗斯扭头。

“火山神实现了老摩尔的愿望，昨天还入梦了。也就是说祂确实一直关注着这边的情况对吧？”

“神灵的权能我不太了解。但应该是这样吧。”

“所以咱俩昨晚那会儿……在干嘛来着……”

路翊忍不住把头埋进膝盖里。

鲁弗斯沉默了几秒钟，不确定道：“也不一定吧？上次雪山女神不就把视线移走了吗？你昨天晚上有感觉被注视吗？”

“都那种时候了，谁还会分心在意其他神注不注视的。哎，祂只要没在帐篷里现身，我就当祂没看到吧。”

路翊虽然说得很洒脱，但耳根还是红了。

雪山女神实在太冷淡了，对这种事完全不关心，这次的火山神和祂一对比还挺“人性化”，这让路翊有点羞耻。

“实在不行，就说是我们地下城的特殊按摩流程？”鲁弗斯犹豫着给了个不怎么地的提议。

“那原本在前任女神手上名声就不怎么好的‘邪恶地下城’这下彻底不对劲了，而且是以另一种方式……！啊，上钩了！？”

路翊的哀痛发言被猛地一沉的鱼竿打断。

他和鲁弗斯猛地紧张站起，见恋人手忙脚乱要来帮忙，路翊想起了昨天的惨痛经历，又补充道：“没事没事，你别放下自己的杆子，我可以的——”

于是鲁弗斯只能紧张地攥着自己的钓竿紧盯路翊，好像这样就能隔空给他助力一样。

搏斗了半分钟，路翊在一通自认为非常专业的操作后顺利收杆，得到了条比手大那么一点的鞋垫子鱼。

“可惜。昨天连着钓竿跑掉的那条绝对比这只大。”路翊提着活蹦乱跳的鱼懊悔道。

正所谓最大的鱼永远是错过的那条。

“已经不错了，我这边今晚都没动静……”

鲁弗斯笑着提议他们可以把莫妮卡喊回来处理鱼了，如果要做炖饭，鱼肉需要剔骨腌制，比烤鱼麻烦一些，需要尽早准备。

他和路翊一起跳下礁石，寻找莫妮卡和哈维尔的身影。

路翊的黑暗视野让他在夜晚也能在海滩边一眼看到远处，没见着姐弟俩，他只好扭头往内陆方向找。

只见莫妮卡和哈维尔在帐篷跟前，围在老摩尔身边，神色慌乱地摇晃他。

“啊，已经……”

路翊意识到了什么，拉了鲁弗斯一把，两人匆忙奔向了帐篷的方向。

“莫妮卡，哈维尔！你们怎么回来了？”

哈维尔的语气急促焦急：“姐姐先过来烧水的。她说摩尔先生累坏了，一直在睡觉，就没打扰他。刚刚我回来找撬生蚝的小刀，就看到他……不太对劲，呼吸一点起伏都没有！怎、怎么办？”

老摩尔看起来确实和睡着了没有任何差别。

他腿上还盖着路翊刚刚给他的那张毛毯，朝着火山的方向陷入柔软的躺椅，脸上挂着淡笑，像是在做一场放松的梦。

“哈维尔……”鲁弗斯叹了口气，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莫妮卡突然回过神来，一把捂住了嘴，不敢置信地看向路翊他们。

“你们是说，摩尔先生他已经……？”

就他们去海滩边的这么一会儿功夫？

哈维尔到底还是年纪比较小，慌乱地懊悔起来：“白天都还好好的呢……！我、我们是不是刚刚不应该丢下他，全都一股脑跑到海边去……”

路翊走到老摩尔身边，轻触了他干涩皱巴的手背，对方已经开始失温，皮肤变得冷冰冰的。

应该是目送他们离开后不久就走了吧。

“你冷静下来听我说，哈维尔。“

路翊蹲下来，轻声对着呆愣住的哈维尔说道：“摩尔先生大概已经知道自己要去世了。他刚刚不愿意跟我们过去，也没让谁留下来陪陪他，就是想一个人安静地回归火山神的怀抱。所以……你不要觉得遗憾。”

莫妮卡已经猜到了大概，垂着眼眸，沉默地做了祈祷手势。

哈维尔怔怔地看着上午还在陪他和姐姐摆摊数钱的老摩尔，感觉不过一眨眼的时间，他就仿佛海岸线的沙子一样从手中漏走了。

他们当然没有了就地开火做饭的心情，路翊让莫妮卡他们把海产先泡在海水桶里养起来，自己去旅馆的方向找医师过来。

姐弟俩一开始还有些担心，怕在这种欢乐的节日氛围中本地人会认为死人不吉利，不愿意前来。然而很快就有一名头发夹白的医师小跑着过来了，她好像已经见惯了这种事，神情庄重地简单确认了老摩尔的状况，做出了初步判断。

“不是意外死亡，要么是心脏问题，也有可能是器官衰竭。如果要进一步的死亡原因，可能需要剖尸检验，我觉得……没有必要了。”

医师看向路翊他们，征求意见。

他们这个海边城镇规模不大，前天路翊和鲁弗斯这对外乡人救下了一个投海自杀的老人一事差不多已经人尽皆知了。老摩尔被拖回旅馆时已经几乎丢了大半条命，能再撑两天很不容易了。

尤其是昨天夜里火山喷发了，他们都在讨论这位老人真是幸运，因为好心人救助赶上了本应错过的奇观。

路翊摇摇头：“不用剖尸。”

“是，人既然年纪这么大了，走得也挺安详，还是完完整整地去火山那边比较好。”

医师向路翊讲了他们当地最简单的葬礼风俗。

和习惯于将尸体保留在棺材中数天祭奠后再埋入墓地，且家人要穿黑衣守灵一年的斯佩不同，火山本地居民对亲朋好友去世这件事看得比较淡，也不会把遗骸保留很久。

“我们习惯海葬。你们可能需要买一艘船，很小、很小的那种就够了。把他清理好身体装进去，放入祭品，比如鲜花水果什么的……由亲人朋友一起将船推入海中。”

医师看了一眼路翊和鲁弗斯这两个明显的外地人面孔，又耐心地解释了几句：“不论生前是否为火山神的虔诚信徒，只要在海边举办仪式的船只最终都会流往火山岛，绝不会迷失在洋流中。尤其是火山刚刚喷发的时刻，那些蔓延的岩浆会更快地迎接引导他的。”

路翊轻轻“嗯”了一声：“他没有亲人朋友。我们也算不上是。不过起码上一辈是旧识，也算有缘份吧。就按你们火山居民的习俗处理后事……船的钱我会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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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6章 第 32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