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斯顿城东。
劳蕾尔远远地看到了路翊的马车，小心注意着自己的兜帽没有掉落，朝他的方向挥舞手臂。
如今暗精灵的存在已经在人类中传开了，有不少人跑来地下城就是想见一见曾经只在历史书中出现的种族。在地下城大人的鼓励下，不少暗精灵结伴去往过佩尔西小镇和附近的村落购买食材，但来到这么遥远的城市的至今也就只有劳蕾尔一个了。
她的调查行动格外小心，不想引起骚动破坏了路翊大人的计划。
“晚上好，路翊大人，鲁弗斯先生。”
劳蕾尔已经在早些时候通过路翊的概述了解了两件事，一是鲁弗斯和其妹妹如今已经抛弃了原本的身体，成为了地下城的子民。二则是布莱克的身份暂时无法使用了，所以路翊决定暂时用原本的身体以“神灵代行者”的身份行走于地面。
由于路翊一直希望大家称呼他的名字，而非地下城或神灵，劳蕾尔等一众子民如今也不需要改口了，按照习惯继续称呼他为“路翊大人”即可。
鲁弗斯坐立不安地接受了她的一礼，颇为不自在。
他与劳蕾尔见过一面，那次他们小队从第三层探寻到往生花后去拜见暗精灵女王，这位高贵的暗精灵女士虽然礼貌亲切，但姿态疏离地接待了他们。如今她却提着衣角向自己和路翊行礼，眼睛里闪烁着热情的光点。
鲁弗斯知道这是沾了谁的光。他忍不住吃惊地看了一眼身旁的路翊。梅丽也就算了，暗精灵的领导者也对他如此恭敬，看来所谓的地下城代行者是堪称一神之下，万生之上的存在。
“我们进城这一路也四处问了问，可惜一无所获。你说刚才已经去花街查探过了，可以给我们指个路吗？真希望洁拉她不在那……可现在我们也没有别的方向了，只能去看看。”路翊指了指马车车厢：“你辛苦了，先到车厢里休息吧。”
劳蕾尔面色变幻。她很难接受自己如主人般坐在马车里，让路翊大人驾驶。
路翊虽然读懂了劳蕾尔的神色，但丝毫没有要挪动屁股的意思，又努了努脑袋：“快上去，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大半夜的咱们三个戴着兜帽的聚集在一起，怎么看怎么可疑。”
被催促后劳蕾尔只得匆匆爬上了马车里。
“往前走，在过桥后向左，行驶一段距离后再向右。然后我们要穿过一条步行街，进入夜莺街道的巷子。那里是城市里最大的娼妇聚集区。”劳蕾尔掀开隔着车厢与驾驶座的帘子，撤下小小的木板眨着那双蓝眼睛快速说道。
“那乱吗？你没遇上麻烦吧？”虽然以劳蕾尔的体术，路翊不觉得有什么人类男性能从她身上占到便宜，但还是忍不住先关心了一句，随后才补问道：“打听到了什么吗？”
“不必担心我，路翊大人。但我必须承认，我确实没有打听到什么东西，十分抱歉。”
“夜莺街上都是破旧的小房子，隔音效果不好，走在街上也能听见许多娇喘和笑声。这个时间似乎是最热闹的，我去的时候有不少站在屋子门口招揽生意的热情人类。”
“只是听到我开口想要问起’粉水晶’时，她们听到声音意识到我也是女性，便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不耐烦地拒绝回答任何问题。甚至未等我拿出钱币就反手关门了，看起来很怕惹上麻烦。”
“于是我准备转而去问问夜莺街上的路人。不过进入那条街道的男人似乎脑子都少了点什么，不是酩酊大醉毫无意识，就是听见女性搭话便误以为是招揽生意的。我控制住要折断他们手臂的冲动，沉默地快速离开了。”
劳蕾尔低下头，抱歉地表示自己没帮上什么忙。
“不，你已经帮上我们很多忙了。除了你，我真想不出还有谁能胜任这份突然的额外任务。”路翊安慰道。
劳蕾尔抿了抿嘴唇，叹了口气：“您谬赞了。或许这次让德拉库尔来会有更好的结果。他的外貌与人类无异，而且还是一名男性。我想那些女性对他的态度一定会与面对我有所不同。”
“还是不要了吧！我怕他会被稀里糊涂地……”路翊沉默了两秒道，“呃，算了，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总之我不交给他也是有理由的。等下到了夜莺街附近，我和鲁弗斯进去打听消息，马车就由你看管了。”
“是。”劳蕾尔快速简洁地应道。
深夜的哈斯顿城和其他城镇一样，大半建筑已经沉入夜色。
在这个没有电气，照明还靠蜡烛油灯甚至魔法结晶的时代，夜生活除了出门聊天喝酒以外几乎等于零，大部分人都睡得很早。
在通往夜莺街的步行通道两侧开有一些药店和便宜的食物店铺，这会儿已经全部打烊了。路翊和鲁弗斯快步穿过这条类似于“缓冲区”的街道，进入了末端的小巷入口。
和其他黑压压的区域比起来，灯火通明的夜莺街格外喧闹。
如果无视街上的人，这里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住宅区域。有些破旧的小房子紧挨着彼此，隔着房门都能听到许多暧昧的声音。浓妆女人们有的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张望招呼，有的直接敞着门依靠在门框上，将**的小腿和脚踝从材质廉价但颜色鲜亮的裙摆下露出摇晃着。
与此同时，街角的阴暗处也有扶着墙根呕吐的醉酒男人。刺鼻的酒臭味和浓厚的香水味共同存在于这条街道上。
“……”
“嘿，高大的先生，在犹豫什么呢？头一次来吗？”
鲁弗斯意识到那个穿着轻薄裙子的女性正在和自己搭话后，顿时整个人变得僵硬了起来。
“我在找人……”鲁弗斯答道，想要描述一番洁拉的模样。但他还未开口，对面的女性便大胆热情地踩着浅口鞋走了过来，挽住了他的胳膊。
“你想找什么样的姑娘？姐姐我这样的可以吗？”
女性靠近后抬头看清了兜帽下年轻又俊朗的脸，忍不住“哇哦”了一声：“小帅哥，只算你半价……哦不，三折就够了，怎么样？”
鲁弗斯感受到左侧胳膊被柔软的脂肪埋了起来，脸“蹭”地变得通红。他连忙匆匆抽出手臂：“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来找一个下落不明的女性的。”
退后一步，鲁弗斯尴尬地摸了摸胳膊。他从来没遇到过类似的情况，目光刻意地从对方的身上游离走，落在她脚旁的石板地上。
“她二十岁不到，有着亚麻色的头发和白皙的皮肤，名字叫洁拉。你见过她吗？”
看起来模样近四十岁的女人“哼”了一声：“什么嘛，原来不是来找乐子的？真是浪费我时间。”
这个时间点，街上的大部分年轻女人都进屋里去了。年纪大了的女人只能顶着初秋的凉意继续在门口瑟瑟发抖，还要装出热情洋溢的模样。
“抱歉耽误你的时间了。我们只是想打听点事儿。”
路翊从鲁弗斯身后走了过来，巧妙地站在两人中间，动作轻柔但不由分说地将几枚银币放在了对方的手心里。
这数量恰到好处，还不至于让对方感到惶恐。
女人眼睛一亮，快速将银币抓在手里。
“你们要问什么？”
她看到了路翊露出衣袍外的修长手腕和骨节分明的手指，那是双没什么劳作痕迹的手。借此她判断这人应该出身不低，不能得罪。
路翊为了表达诚意，将兜帽朝后拉了拉：“不是什么很敏感的问题，不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女人看了路翊的脸几秒，呆愣住了。
她越发确信面前的这两个男人不是来寻欢作乐，而是真的来打听消息的。
女人收回了柔若无骨的姿态，嗓音也变得正常了。
面对红发小帅哥时她还有心调戏两句。但面对这位面容和善的漂亮黑发男人，她却突然羞于开口了。
“你们说的洁拉我没听说过，但做我们这行的换个名字是很正常的事。亚麻头发白皮肤，这特征太常见了，我在这附近能给你找出十几个亚麻头发的丫头。”
“你们这里有收管理费的人吗？近一个月，街上有被卖来的年轻姑娘吗？”路翊换了种问法。
女人皱了皱眉头：“这街确实有管事儿的家伙。但他们只负责收租金，以及出手收拾麻烦的客人。来这里的女人大多都是彼此介绍来的——这比起小城镇，生意可要好得多，客人的质量也高不少。”
路翊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缺钱的话，可以来地下城工作嘛。我们正缺人手呢……
他把肚子里的话咽了回去。毕竟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不好贸然开口询问这里的人都遇到了什么困难，只怕戳到人家的伤心处。
“哦对了。粉水晶——你听说过着地方吗？”路翊不抱希望地问道。
没想到女性却眼睛一转，眨了眨浓厚到快要结块儿的睫毛，苦思冥想起来。看她的神态似乎确实有听到过这么个地方。
“你有印象？”鲁弗斯一阵惊喜。
“我没去过，但我似乎是听客人提到过。是不是这名字来着？他说什么，做生意出了意外，只能沦落到来我们这！以前他可是能去粉水晶消费的……”
女人说话的同时露出了厌恶的表情。接待客人这件事本身就令人烦躁，那抠门的男人还话里话外说自己是“便宜货”，这让她怎么能不火大。
路翊沉默了片刻，看了一眼鲁弗斯。
得知粉水晶的存在固然是好事。但从刚才的话语里可以得知，那里显然不是什么正经的地方。
妓女抱着胳膊搓了搓，手里还捏着那几个银币，为难道：“都是做那档子事儿来的，我当时只想早点结束也没细问。多的情报我可给不出来了……这样可以吗？”
“已经足够有帮助了。谢谢你，女士。”
路翊和鲁弗斯轻轻点头表示谢意。这小小的动作让对方一下子脸颊有些燥热，她自认为自己的脸皮早就在长年累月的风月场所里变得坚厚，但似乎现实并非如此。
她看了看手心里的几个被攥得沾上了手汗的银币，又看了眼匆匆结伴离开的两个男人的背影，突然打心底感受到了一股疲倦。
女人紧了紧衣服，决定把这几个银币当作今天的营业额，让自己短暂地为自己休息一天。
……
穿过了充满细小的**背景音的夜莺街，鲁弗斯一路上的不自在终于缓解了些许。
刚才又打听了几个人，这次两人把目标转移到了路上的客人上。这里醉醺醺的酒鬼比清醒的人要多，他们花了点时间才找到合适的目标，打听有关粉水晶的信息。
或许是所谓的“专业对口”，在城镇其他地方两人怎么都问不出结果来，在这条街上却有不少男人都听说过粉水晶的名字。他们说起来的时候往往表情羡慕，话语中还夹杂着一股说不上来的酸味。
据他们所说，“粉水晶”是一家会员制的高级俱乐部。那里的女孩儿年轻漂亮不说，据说都接受过上流的教育，会识字甚至懂得贵族礼仪。相应的，入会的层层费用和见到女孩儿前要走的流程都颇为惊人。
不少男人都感到奇怪，既然是那么优秀的女孩，怎么会愿意做这行呢？
但他们大多只是想想，不会深思。占领他们大脑的更多是酸溜溜的想法：去找个妓女都要等那么久，有钱人真是喜欢折腾！
劳蕾尔接到路翊的消息，来到巷子的另一端出口处接上两人，驾驶马车前往几个街区外的“娜娜街”。
路翊和鲁弗斯快速地登上了马车，在安静的车厢中，两人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了担忧。
“等会儿怎么办？我们可没有会员的身份。就算我有钱，一时半会儿大概率是进不去的。”
情绪逐渐沉淀后，路翊终于叹了口气，开口说话了。
鲁弗斯摇摇头：“不要往那种地方扔钱。我会潜入进去找人的，你可以在马车上等我。”
路翊抱起胳膊无奈道：“怎么啦，你嫌弃我体术太差，不想我跟你进去拖后腿？”
“我不是那个意思！”鲁弗斯急忙摆手，“只是我已经麻烦你太多了。你今天又花了租借马车的钱，又为了打听情报付出了银币，我实在过意不去。”
“也不差这一点了，不是吗？我的魔法或许能帮上一点忙。”路翊耸了耸肩膀。
这不光是为了鲁弗斯，也是为了洁拉。
如果说夜莺街的女士们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有了其他选择，最后只能“自愿”走上这样的道路，那“粉水晶”里被包装精美的女孩们的人生就更悲惨些，完全是被迫受遭受了侮辱和人身限制。
如果是普通情况，他或许还有心情调侃一嘴鲁弗斯被女性挽起胳膊时紧张无措的模样，但放在今天这样的场景下，他却开不了类似的玩笑了。
“路翊大人，鲁弗斯先生，到了。”
劳蕾尔的声音响起。娜娜街距离夜莺街并不远，但这里的店铺规格明显要高端许多，有暂时收起了室外阳伞的精致红茶店、入口铺着地毯的高级餐馆……完全不像是藏有一家高级妓院的模样。
“这里没有停马车的地方。现在这个时间点，在路边逗留太久会有巡逻的卫兵来问话。我驾驶马车在附近转转，如果有需要就呼唤我。”
“好的。”路翊点头道，和鲁弗斯接连从马车上跃下。劳蕾尔并未停留，驾驶着马车继续往前。
安静的街道上只有路翊和鲁弗斯两人正在行走，他们走到了娜娜街的中央，找到了那家叫做“粉水晶”的店铺。
看起来店铺已经停止营业了，柜台里空荡荡的，大门也锁着。不过柜台后的门帘缝隙中倒是泄露出了微弱的光芒，想必建筑中并非空无一人。
路翊向内张望，在玻璃橱窗内看到了整齐排列的礼帽、手杖、领结等男性礼仪服饰，虽然看不清标价，但从店铺的装修可以看出它们价格不菲。
“明面上伪装高级男性服饰店铺的俱乐部……吗。”
即使不知真相的普通客人走进来购买物品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店铺层高仅有两层，二楼正对街道的墙上大方地开了窗户，路翊猜测洁拉等女性肯定不会住在那里。
有别馆？或者说，有地下室？
“绕到建筑后面看看？”
鲁弗斯赞成了路翊的提议。他可以暴力破开大门，但那很可能会引起建筑内的家伙的警觉。
从小巷走进两派建筑的夹缝之间，路翊发现店铺的后方有一扇后门，正对着一个面积不大的仓库。仓库的门上挂着沉甸甸的金属锁和链条，四壁无窗。
看到门口放置着垒起来的大木箱，路翊好奇地过去扒看了一眼，里面空荡荡的，有几片烂掉的菜叶残留在木板上。去村庄进过货的他闻着熟悉的泥土气味就知道这是用来装大量蔬菜的。
“进去看看吧。我觉得这间仓库比店铺本身可疑。”
鲁弗斯看了一眼沉重的锁和锁链，上前拿起比量了一下。
“用匕首翘大概会卷刃。长剑结实些，或许能斩断……可那样一来声音太大了。”鲁弗斯皱着眉头纠结道。
如果确认洁拉就在这里，他是可以一路正面突入只管救人。只怕洁拉人不在这自己却惊动了看守被追捕，那就得不偿失了。
路翊抱着胳膊思考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了什么。
“我有办法不打开这个锁也能进去探查了……！”路翊轻轻地用拳砸了一下掌心。
“不过这个方法有些特殊，只有我自己能进去。”
“什么方法？”
“我掌握一种魔法，可以让身体暂时灵体化。简而言之就是变成幽灵……”
“啊？”鲁弗斯一时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变为幽灵的魔法？那岂不是意味着免疫物理攻击，而且可以自由地在实体中穿梭？从未听说过有人类能掌握这种魔法……不，连暗精灵等非人生物也不行。
虽说人都有秘密，路翊身上的秘密尤其多，但鲁弗斯还是不仅想要问问对方，他到底是在什么情况下学到了这种神奇的魔法。
虽然如此强大魔法师理应不需要自己担心，但鲁弗斯还是忍不住担忧道：“你一个人小心些。”
“除非有圣法师在这，不然我估计没人能察觉到我的踪迹，”路翊保证道，“我只是悄悄进去看看情况，如果没有洁拉的行踪会立刻出来的。有什么情况我会直接在联络你，那就麻烦你帮我看着外面了。”
鲁弗斯缓慢地点了点头：“好的。可以教我如何回应你吗？”
“当然可以，是我忘记告诉你了。”路翊爽快道。
“只要在心中抱着对地下城神灵祈祷的诚意……”路翊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呃”了一声。
停顿两秒，他继续道：“然后你的讯息便会转接到我这里了。”
路翊本想解释说自己是接线员一类的角色。但想到这个世界连电话都没有，他只能换了个说法：“嗯……我就是那种类似于负责转交信件的人。神灵可没有时间去一一查阅琐碎的信息。”
实际上是有的。
上个月被塞兰丁绑架的途中，我把以前所有懒得听的祈祷从头到尾听了个遍。
路翊表面淡然地笑了笑，看向鲁弗斯。
“……我懂了。你去吧，外面如果有情况我会通知你的。”
得到了鲁弗斯的答复后，路翊这才转身面向仓库的门。
他伸出手像是要去碰触门，但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门之前身体便一寸寸连带着衣服变得半透明，直接穿透了那厚重的门，最后整个人都仿佛融入了其中。
鲁弗斯站在门口，看着路翊变得透明随后在眼前消失无踪，虽然知道他的去向，但心底还是涌起了一股说不上来的焦躁。
但他也知道，现在只能等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