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谷零的踪迹比诸伏景光要难寻得多。作为一个灰色地带的情报贩子,神秘主义是安室透生存的法则。他在大部分时间里隐于幕后,像当代日本的莫里亚蒂。即使是在如此早的时间点,这种作风也已经初露端倪。大部分人只知道灰色地带出了一个能力颇强的新秀,连金发黑皮这样明显的特征都不曾流传出去。
不过今日出于客户的要求,他亲自出现在了交易地点。金发青年只戴了一顶帽檐压得极低的鸭舌帽,明明是显眼的外貌,却自然地融汇入歌舞伎町的人流中。
时间是晚八点左右,歌舞伎町一丁目人潮络绎不绝,五光十色的霓虹灯牌在大楼的外立面上错落有致。这是条灯红酒绿金迷纸醉的不眠之街,从战后“全首都复兴的桂冠”到如今“**的迷宫都市”,合法与不合法在此交融得天衣无缝。这里既是新宿区政府的所在地,也拥有众多酒吧、情人旅馆与风俗店,□□成员与下班的政府职员擦肩而过,宛如在演绎一场现实中的荒诞喜剧。
客户是歌舞伎町某个不起眼的小型暴力团的头目,由于名下仅有的地下赌场遭人抢走了绝大部分现金而辗转联系上了最近风头正劲的新人情报贩子。风头正劲说明能力不错,新人至少要价不高,再没有更合适的了。
降谷零原本不会理会这种要求他露面谈交易的客户。不过公安的情报显示,这个暴力团规模虽小,却可能属于组织龙蟠虬结的庞大根系的末梢。抱着宁可错认不可放过的心态,他最终还是答应了这份工作。
约定的地点倒是个清净的咖啡厅,招牌上以花体字低调地写着店名Marple。能在歌舞伎町开起这样的一家店,背后的老板多半也不是什么普通人。降谷零推开门走进店里时风铃声轻轻一响,迎面吹来一阵暖风,混杂着咖啡豆与茶叶的苦涩芬芳,隐隐还有酒精挥发的微醺香气。他被脂粉与清一色的花果甜调商业香折磨了一路的鼻子终于得到了休息。
降谷零环顾四周。他到得比定好的时间要早上半小时,这也是他的习惯之一,事先做好一切准备总不会有错。金发青年关注的重点与众不同,他略过那些精心设计的陈设,目光扫过每一个座位与客人。咖啡厅的座位之间培了土,种着丛生的折鹤兰,细长柔软的叶片优美地舒展散垂,隔开了邻座的视线。不过店里此时也只有稀稀落落的客人。这样开阔明亮的空间更适合在落满阳光的下午走进来喝一杯咖啡,而被霓虹灯照亮的黑夜则通常属于买醉的酒吧。
“一杯短笛。”降谷零对店员说。
他随后走向角落的座位,视野开阔又不易被发现,他喜欢这样的位置。只是他走近后才发现有位女性已经坐在了这里,她那以一支朴实无华的铅笔挽起的黑色长发恰到好处地掩在银边的细叶之后,以至于降谷零在初步观察时都没有发觉她的存在。
听见脚步声,这位女性转头望过来,一双蓝灰色的猫眼里含着疑问。
降谷零本该抱歉地向她一笑,然后离开选择另一个座位。这样的应对已经在他心里演练了一遍,但对上那张端丽的面容时他却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这并不是因为他直接认出了那过分熟悉的眉眼,或者说正是因为过分熟悉,所以在看到时才会愈发难以确定。偶尔会有这样的事吧,看见熟悉的事物却一时感到无比陌生,就好比盯着一个字看久了也会忽然觉得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它。心理学中称之为Jamais vu,比起语义饱和这个学术性十足的翻译,旧事如新也许会更生动贴切些。
降谷零只是突兀地想起了很久以前,他和诸伏景光还在读小学的时候。那时候诸伏景光的心因性失语症刚刚恢复,但还是不太喜欢开口说话,时常独自坐在角落安静地看书。降谷零看到时总是会喊一声hiro,于是蓝眼的孩童就从书页间抬起头,眼带询问地望向他。
“有什么事么?”这位黑发女性开口了,将降谷零从回忆中叫醒。
“不,没什么。很抱歉,你和我的一位朋友很像。”降谷零说,“我有段时间没见到他了,不知道他过得如何。”
「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在他听不到的地方,系统阴阳怪气地说。
黑发的女性掩唇轻轻咳了一声,以此来掩盖唇边走形的微笑。她的演技没有安室玲子那么传神,好在降谷零此刻没有心力去揭穿这一点。
“我原本该说,好蹩脚的搭讪。”她放下手,轻笑道,“但你也和我的一位朋友很像。相逢即是有缘,不介意的话,坐下来聊聊吧。请问怎么称呼?”
降谷零从善如流地在她对面坐下。他对这位坐在这个特定的位置上,优雅从容的谜一样的女性是存着戒备的,因此只报出了现用的假名:“安室透。”
“安室桑。”对方似乎是在叫他,又似乎只是单纯地重复了一遍,有些惊讶地说,“连姓氏也和我的朋友一样呢。如果不是我知道她在日本没有亲人了,我一定会认为你们是姐弟。”
“我叫绿川景子。”黑发的女性紧接着自我介绍道,“很高兴认识你。”
虽然读音不同,但的确是同一个汉字。这个想法在降谷零脑海中一晃而过。
绿川景子一手托腮,鬓边的碎发垂下两缕。她穿一袭剪裁简单而流畅的黑裙,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灰色的薄绒围巾与卡其色风衣外套搭在一边。在降谷零走近前她正低头啜饮着一杯热托蒂。这款驱寒的热饮常常以苏格兰威士忌为基底,调入柠檬汁、蜂蜜、红糖与肉桂,更适合出现在酒吧或者餐厅,并不在咖啡厅常规的菜单上。歌舞伎町的咖啡厅不可以常言而论,即便店里的陈设与氛围同这个混乱颓靡的地方格格不入,用粉笔写在高挂的小黑板上的菜单里也有几款含酒精饮品,例如百利甜拿铁与青梅酒嗨棒。不过降谷零记得其中并不包括热托蒂。
也许是熟客,才会让店员破例制作不在菜单上的饮品吧。降谷零如此想,也就这么问了。
“熟客啊,也许吧。”绿川景子向着送来短笛咖啡的服务生笑了笑,示意自己并没有什么需要的,在他离开之后才继续说,“因为帮了这家店的店主一个小小的忙,所以得到了一些特别的优待。”
“过度的谦虚可不是美德哦。能让店主如此关照,想必不是什么小事吧?”降谷零习惯性地试探道。
“的确是小事。”绿川景子并不接他的话,轻描淡写地说。与坦坦荡荡承认自己刚刚回到日本的安室玲子不同,她刻意模糊了时间,做出一副在东京居住许久的模样。
在旧的世界线中,降谷零同样接下了来自竹中组的委托,来到这间咖啡厅商谈交易,只是过程不太顺利。后来他和诸伏景光聊起过这一天,说见面的咖啡厅差点发生火灾,警察来后把他和客户都带去做了笔录,几小时后才确认是因为线路老化这样的意外。虽然他最后还是通过这条线成功搭上了组织,但过程平白多了几番波折。
绿川景子靠着这些信息,提前一天向店主指出了问题所在,因而能够在此时此刻以一副熟客姿态安闲地坐在角落,干扰了降谷零的判断。
“虽然不在菜单上,但是热托蒂意外的好喝哦。”她摇了摇杯子,颜色较纯威士忌略深的酒液也随之轻轻摇晃,“我会建议店长之后对外售卖的。不过也只能在歌舞伎町如此了吧。听说店长有在米花町开分店的意向,在那边可不适合随意售卖酒精制品。”
“所以说,安室先生是来做什么的呢?”绿川景子仿若无意地问,“您不像是经常出入歌舞伎町的人。”
“有一些生意要谈。”降谷零故作苦恼地说,“难缠的甲方提出要在这里见面,我这样没什么话语权的小人物也只能答应下来了。”
他只是简单对事实做了些粉饰。然而绿川景子的反应却出乎降谷零的预料。
“啊,你是说那位竹中先生吗?”黑发的美丽女性放下玻璃杯,唇边的笑容意味深长,“那你不必等了,他不会来了。”
她的敬语用得极好,令人怀疑是出身自京都的那些世家大族。虽然口音是标准的东京人,没有丝毫京都雅言的痕迹,但说这句话时的姿态简直令人想起《源氏物语》中夜夜在枕边私语的六条御息所的灵魂。
「是坏女人哦。」系统说,「完全是坏女人嘛。」
「毕竟我参考的对象是贝尔摩德。」绿川景子欣然接受了这句评价。
“比起那个家伙,我更希望你能和我合作。”她在降谷零神色骤变想要起身离开时早有预料地抬起手,从叠放在一旁的风衣里抽出一把□□PPK/S,咔哒一声保险打开,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金发青年,“请别轻举妄动,安室先生,我还不希望我未来的合作方在这里出什么意外。”
绿川景子侧耳倾听。店外传来摩托车轰鸣的咆哮,并着暴力团底层成员们常有的那种粗俗无礼的话语。远处有警笛声逐渐接近,这些声音因此而出现了短暂的混乱。
她噙着温柔宁静的笑意,对降谷零说:“那些是竹中先生的手下,想必是来找我的吧。不过我提前报了警,恐怕他们在此之前得先去警察局走一趟了。”
“现在,为了我们的谈话不被可靠的警察先生们干扰,就请安室先生和我一起先行离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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