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栎的气势如山岳般压来,众李氏子弟纷纷退避堂中,站于李希胤身侧,不敢说话。
他们有些畏惧来人,见此情景,却不自觉地露出些“看戏”的神情……
确实,众人对李希胤这样一个“天下第一”存有敬畏之心,却也承认自己是俗人,更加乐于听闻其逸事。
长洲城内谁不知李二公子和曹大公子的“往事”?何年何月何时辰,桩桩件件,真真假假,早就叫那群八卦之人烂熟于心……
只是,谁都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亲眼见证曹李二人在穹坞山巅相见。
李希胤见众弟子站好,才不紧不慢将手中书卷放下,对前来之人从容问道:“今日就曹大公子一人上山啊?”
“家弟在李氏听学两月余,我这个做兄长的,自然也要来看看江南好风光,叫我们曹氏多向李氏学些本事。”曹栎只是说着些体面话。
曹越不想自己被曹大公子张口闭口挂在嘴边,明显又耷拉下脸来,直勾勾瞪着他身前的曹栎。当然,曹栎背对着他,毫无察觉。
他的这份怒气倒是毫不意外地被李希胤尽收眼底。
曹氏两位公子并不和睦,曹越会有心跟着曹栎一齐上山,多半是因为曹越今日守山门,而二人在青石牌坊便起了争执,曹越想讨个说法……
但看曹大公子意气之态,也不似占了下风,他能上山,想必是有人放行带路,将他风风光光迎上山……
李希胤微微一笑,继续问道:“是谁带曹大公子上山的?”
李浦就知会有这一问,答道:“禀告李二公子,是弟子。今日弟子恰好守山门,得知曹大公子有要事与李氏商议,便为曹大公子引路上山。弟子谨遵李氏族规,唯恐有怠慢之处。若有不周,还望李二公子与曹大公子海涵。”
他刻意将话语以谦卑收尾,自己做得面面俱到,可别再中了谁的圈套莫名受罚了!
李希胤:“如今谁在守山门?”
李浦一愣,很快想出答话,道:“弟子跟随曹大公子,是该继续留心山门,但分身乏术……曹相允今日也与弟子一同守山门,他却执意跟随我们,而忘了本分!是该领罚!”
曹越:“?”
“扑通”一声,李浦就跪下了,重重一磕头,为方才所言加码,誓不让曹越好过。
令人没想到的是,李希胤居然没因李浦的行为不悦,他平静道:“赏与罚改日再议,山门不可无人把守,曹相允,你即刻下山守山门……”
“是。”在李氏听学一日,便要守规矩一日,曹越只对曹大公子会那般不耐烦,至于其他人发号施令,他皆欣然接受,更何况今日他确实没将山门守好,是该补过。
曹越离开“风清堂”前,回首再一瞥堂中……
李二公子不是浅显之人,支走他更是为了接下来……
……
才下至石阶处,曹越忽而碰见十来位弟子叽叽喳喳着往山上走去,看着脸生,应当是“余音阁”弟子。
“走走走,上山看戏啊!”
他们也似乎并不认得曹越,略过他时,还不停吵闹着,甚而向他一招手:“诶,你怎么还下山了?那什么,曹氏是不是有人在‘风清堂’?”
“无趣。”曹越不想理会这群人,兀自离去。
其他弟子继续嬉笑着往上走:“嘿,不管他!他不知道,我知道,我亲眼看见曹大公子上山了,快快快别磨叽了,错过好戏!”
“你们说,曹大公子来我们穹坞山做什么?”
“听说……曹氏要扶持新人做继承人……”
“我们怎么不知道还有这种事?!”
“应该错不了,我有兄弟在曹府听学,听说前两月就接了个姓苏的回曹府,不在‘逾白斋’,而是单独培养,是要扶持他……”
“啧啧啧,曹大公子为曹氏也是做了一些事的,居然还被曹氏里那群怪长老忌惮!”
“还好我们李氏没有长老!没有这么多破事!”
“不对啊,除了曹大公子,不是还有个曹二公子吗,如今应该在‘空谷阁’听学呢,曹氏怎么放弃他了?”
“你不知道?曹二公子太废物了,连世家大会都参加不了,他们想扶都扶不起来,要是以后做了家主,指不定突然发疯咬人,丢人丢大了,更别说控制他做傀儡……”
“所以我猜,今日曹大公子上山,或许就是寻求我们李氏庇护的。”
“诶诶,你们说,如果曹大公子真成了枚弃子,会不会出现李氏扶持曹大公子上位的戏码?”
“如果是李谨默或者咱们家主在的话,我觉得悬,但如今可是李二公子执掌大权……”
“李二不是一直宣称自己置身事外么?”
“你懂什么!他们俩最要好,‘寻春楼秘事’听过没?李二拒绝不了。”
“哎呀,我讨厌曹氏,也不喜欢曹栎这个人,但那点儿事还是很精彩的,好听爱听……”
“其实我们和曹氏走近点,能遏制衷秦王之流也好啊……”
抵达“风清堂”后,众“余音阁”弟子还知道躲着些,皆蹲在外墙窗牖下偷听着堂中动静。
……
堂中,李浦自行跪下后,迟迟等不到让他起身的那句话,依旧伏于地上,无人在意。
支走了曹二公子,李希胤似是忽而忘了地上还有个人,不经意抬手间,几位李氏子弟换了站位,将李浦遮得严严实实。
李希胤看向曹栎,道:“曹大公子,江南自是欢迎你随时前来,不如我请弟子为你安排住处,你在此地歇息几日,待李家主归来,你们再进行商议。”
曹栎:“要事不可耽搁,还望李二公子不要推脱。”
李希胤右眼微跳,并不想听,借人群与曹栎隔出一条路,动身离开,边走边随意向一位弟子交代道:“为曹大公子安排住处……”
“李二公子避而不谈,可是在包庇‘血湖案’真凶?!”曹栎将他喝住。
“……”这一招十分有效,果真叫李希胤停步,他缓缓转身看向曹栎,再无人群阻隔,语气严肃问道,“你在长洲多久了?”
曹栎:“我都看在眼里。西北关外恶鬼肆虐,如野草般斩不绝。如今江南竟也为鬼族袭扰,李二公子不会真觉得昨夜随意几剑就能将‘血湖’了结了吧?”
李希胤:“李氏并非袖手旁观,只是‘血湖案’背后牵涉甚广,非一日之功可解。长洲由李氏管辖,昨夜之举,不过是权宜之计,意在稳定局势,待家主返回,一切便……”
“句句不离李家主,李家主不在,长洲城就失了序。他日李家主回到江南,怕是要见到一个失了根基的李氏,尽是让李家主之外的人败了去。”曹栎道。
此话让周围众李氏子弟一惊,渐起杂音。
“肃静。”李希胤抬手叫他们不可交头接耳,这才终于松口道,“何为要事?”
曹栎欣然一笑,一字一句道:“我想助你平步青云,与我一道前去西北。我为曹氏,你为李氏,重启世族枢密院,共握军权。”
此话一出,堂中哄然。
“世族枢密院已被先帝废除,怎可重立!”有弟子辩道。
“三大世家过去百年何其团结,若非皇族从中作梗,各家何至于争斗至此?”曹栎道,他也不过是在陈述事实,“皇权之下,只留得世家生灵涂炭。李二公子,你以为呢?”
李希胤还维持着相互间那份体面,婉拒道:“本公子还无需曹大公子相助。若明年世家大会再会之时,曹大公子能将我这把‘花间剑’劈去,再与我商议吧。”
“比剑术,谁比得过所谓‘天下第一’呢?李二公子,我有得选么?”
“…………”
“衷秦王与曹氏斗得水深火热,如今西北失势就是他为我们世家大族设下的圈套。你我同为世家子弟,如何权衡,李二公子不知?置身事外,只是空话。你一日以‘李二公子’的身份参与世家大会,就一日是李氏的执棋者,两袖清风下,满手鲜血……”曹栎步步紧逼,靠近李希胤。
“曹大公子请自重。”
“哟~”
忽而,窗外有人按捺不住,发出了些许动静。
“……”曹栎停住上前的脚步,微微侧身看向窗牖,此情此景,竟只叫他发笑道,“李氏教养不过如此,偷听成性,外头的那群也不必躲了!哼哼,你们李二公子不管你们,真是好大一个笑话啊。”
窗外那群人发觉自己被识破,也不再躲避,纷纷起身,有些不知所措地站于窗牖之外。
曹栎却并不满意,继续道:“方才在外头嘀咕了什么,现在再说一遍。”
“这…不合度吧……”堂中有弟子想阻拦,低声道。
“说,犯错该罚,李氏不是一贯遵循此规么?”曹栎冷声道。
窗外众人中,忽而不知怎的,有人顺着曹栎,开口道:“曹大公子是曹氏弃子,上山来寻李氏扶持了!”
此话一出,堂内外集体哗然!
窗外众人当然知道这话说不得!可左看右看,竟找不到说这话的人!
“呵呵。”曹栎轻笑两声,却又装出满含真情的模样,向不远处一直保持缄默的李希胤伸出手,“李二公子,那是谣传。我只求你与我一道前往西北关外,我代表曹氏,你代表李氏,珠联璧合斩鬼族,终会扳倒幕后主使。”
他继续道:“更何况,以你我二人的情分,亭序甚而无需点头,便是应允,请吧。”
曹栎伸出的手一直悬着,期盼对方的回应。
几步之遥,李希胤并未抬眸看向任何一人,却被所有人以极其诡异的目光包围着。
他并不恨如今向他递手之人,却也早已不与此人同道,怎还知剩下多少情分?
曹大公子被弃,这么离奇的一件事忽而呈于他眼前,根本没有给他证实的机会。
——众目睽睽下,他们只是无声诉说着,他要代表李氏扶持曹氏继承人。
他们诉说着,他要为某人,不顾长洲城百姓死活。
他们说他早就迫不及待在曹氏和衷秦王之间做出选择,如今看来,李氏要在李希胤的授意下,与曹氏走在一起了。
他们说他最虚伪,早就准备独揽李氏大权,还一直拿李家主给自己开脱。
他们目光炯炯,盼着李希胤答应曹栎的请求,这样,他们心中的事实便也成了真。
就算李希胤如今拒绝了,也只会说他是为了一时体面,很快还会再私下去寻曹栎,就如同那些风流逸事所述一般……
至此,辩解还有什么用?
他李希胤也真的还信自己的本心么?
有人做局……
而李氏,竟也在无声地做帮凶。
倏然,萧骁火急火燎赶来,闯入“风清堂”打破堂中缄默,气喘吁吁禀报道——
“李二公子!今早起长洲城内又因暮湖闹得满城风雨……百姓们都说‘血湖案’乃是曹氏所为。不知从何传来的消息,皆说前两月曹府内氶湖也出了相似的溺毙死尸,疑似曹氏为暮湖预演所为……”
他说着,却忽而望见眼前人身着华贵的紫金丝圆领袍……
“……”萧骁见状,急忙躬身,改口道,“百姓所言许是谣传……但还请李二公子出面,为李氏,为满城百姓,及时遏制谣言。”
“长洲有难……是啊,我是为李氏。”李希胤忽然释怀地笑道。
“那么请吧,李二公子。”曹栎和颜道,“长洲城可也需要你遏制谣言呢。”
谁料,顷刻间,“花间剑”出鞘,带着破风的尖锐异响直劈曹栎!
-
无花台上,“空谷阁”众弟子还未下学,正苦练法术时,忽见天边有两人迅疾坠下!
与此同时,那抹天青色光华迸发而出,与一道紫光交织撕扯起来。
“曹大公子上山了?!”有弟子惊呼道。
“什么!竟然叫我错过了这等好戏!怎么就打起来了!”有人附和道。
“我可得看仔细了,回头给说书先生提供话本!”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萧秋也看清了山那边的光华,身旁众弟子的吵闹声更加剧周遭混乱之感。
萧秋没想看戏,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只是还未想明白曹栎今日怎么就忽然上山了,又想起自己一月前曾建议过他择日上山……
可,她说这话的时候,还不知李二公子要回长洲。
而这一月,李二公子在长洲行事的动静可不小!曹栎真的不知道吗!
他潜伏长洲已久,也必定知晓暮湖怪物昨夜已被李希胤清剿。那么……他今日上山便和“血湖案”脱不了关系……
他要做什么……
“大家,别光顾看戏了!我们去拦一下啊!”萧秋喊道。
“萧禾清,你没参加过世家大会,当然不知道他们每次都是这么打的,此乃盛况!”
“世家大会明令禁止混淆法术剑术项,我怎会不知!”萧秋话音刚落,又见远处“花间剑”剑气纵横,划过葱茏万木,将四散青叶聚为碎刃——密密麻麻朝那紫黑色身影飞掠刺去!
“你们李氏子弟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萧秋喝道,踏剑准备前去拦下他二人,却不知被谁拽住!
她回头,是先生李有方……
“李氏和曹氏厮杀,而你代表的是衷秦王,不可参与其中。”李有方警告道。
“先生……”
“曹李必有一劫,且看吧,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他无奈地摇头,不再说什么。
就在此时,远处刀光剑影忽而重重斩下,将南山麓处一棵千年古木拦腰斩断!
古木砸地之时,不知那二人谁霎时劈落一剑,顿时血雾弥漫,叫远处天边只剩一人身影,而另一人直接坠地,硬生生撞出个深坑!
……
等李氏众人赶至南山麓时,见李希胤一人执剑,毫发无伤。
他站于高处,似居高临下看向卧于深坑中的曹栎,沉声道:“‘血湖案’确为曹氏所为,好在李氏及时肃清各类异象。曹氏来日若再犯,侵袭我江南百姓,到时莫怪李氏不留情面……”
“至于‘空谷阁’弟子李支汇,擅作主张,阿谀谄媚为曹氏领路上山,意欲与之勾结兴风作浪,毫无李氏子弟之风。屡教不改,今日起逐出李氏!”
……
这天,曹大公子不敌李二公子后,一瘸一拐地离开了穹坞山。被逐出李氏的李浦满山求情,更是无人理会。
这天,李氏无人不议论今日之事,有八卦的,有大呼解气的。许多人围着倒下的那棵古木,有些苦恼。
这天,众人面对守山门回来的曹越,皆露出十分诡异的神色。而萧秋和曹越再见面时,已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天,李二公子为守护长洲,执剑大败曹氏的消息传入城中。此战,李希胤名声大噪。而“血湖案”也终于查明“真凶”,曹氏成了长洲城内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好似每个人都印证了心中猜想,得到了最想要的“答复”。
这天,李希胤将自己锁于“南樾居”。
直到日暮时分,忽而有人轻叩“南樾居”院门,和声道——
“希胤,兄长回来了。”
是李家主李希予,时隔半年,他终于返回江南。
可为何偏偏至此时才上山?
李希胤挣扎着从案边起身,拿上手边沾满浊血的“花间剑”,踉跄着,连再支起身子都费力。
……
片刻后,院门微敞,李希胤缓缓走出院外,神色疲惫,还是先向许久未见的兄长躬身行礼。
却忽而看见李希予身侧还站着一人。
此人衣着那抹红实是刺目,被金玉面具遮蔽的左眼都难掩几分揶揄神情,他嘴角微扬,似是赞扬道——
“李二公子,为护长洲安宁,做得好啊。”
李希胤眼眸微动,竟也跟着笑了……
“是王爷做得一手好局,能叫我‘心甘情愿’做棋子……”
倏然,“花间剑”寒光闪烁,剑锋直指眼前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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