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福楼二楼。
门外是立的跟门神一样的项一和车夫老王,还有被他俩夹在中间的陆星乘。
已经在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里学会了记账做账,参与了劳动改造,喂过鸡食,扫过鸭圈,一洗少爷娇浮之气的改头换面陆星乘。
楚辞和胡掌柜正在喝茶。
楼下吵吵嚷嚷,热闹极了。
虽说新的特色菜不往外卖,酒楼门口每每快到饭点便排成长龙的队伍很是吸睛,吸引了不少客人进来。
更何况满屋炙羊肉的香气,那客人只要往大门里面一跨,便似腿生了根,胃唱起了空城计,走不出去。
楚辞轻轻吹拂表面的茶沫,啜饮一口,赞道:“胡掌柜好手段啊。”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西福楼的整体食价都要比盛掌柜的云间楼要高上一半到一倍不等,此前却能在价格不占优势的情况下引走其过半数的客人。
如今又能在短短几日,打通这么多家豪富之户的关系,把酒楼菜品直接摆上他们的饭桌,可见人脉之广,关系有多硬。
胡掌柜心里美滋滋,明面上还要客气两句:“一般般,也就小本生意,还是姑娘牧场的货品质上佳,才能让我的生意跟着沾沾光。”
话音刚落地,胡掌柜那脑子不太好的外甥便推门探头,他立在门口处,先是瞧了瞧楚辞,又直愣愣望向胡掌柜,呆在原地犹犹豫豫。
胡掌柜有些头疼,大外甥脑子不行,真的是一点都不会看脸色,唯一的优点就是听话,只听舅爷的话。
他举起茶杯,楚辞以茶杯轻轻回碰,喝杯茶美美地喝出了庆功酒的气势,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后,胡掌柜道:“说吧,什么事。”
傻侄子挠头:“叶府的管事娘子把你送的东西退回来了,还说她们家小主子金贵,府里自有大厨,不吃外来野物。”
胡掌柜:“……”
楚辞:“……”
楚辞假装没听到,继续喝茶。
余光睨见胡掌柜的脸色,先是涨红,后又发黑,脸色变换。
等胡掌柜思绪回归,楚辞问道:“这叶府是……?”
胡掌柜深吸一口气,跟没事人似的盈出一个客套的笑。
而后笑容逐渐狗狗祟祟,声音压低:“楚姑娘你才回滁州,不知此地情况。
这人吧都有左右手,那咱们王爷的左右手,正是王府大事丞叶先生。
“姓叶的多了去,但排的上号说得上话的就那一家,滁州王府掌诉事丞叶无。”
“这位叶事丞和他夫人都是出自中部江州大族,行事刚直,司管百姓状诉和官衙监察之事,大权在手,很受王爷器重。”
胡掌柜补了句:“就是大族出身,规矩多了那么点。”
楚辞受教的点点头,明白了,背景很深,还有点小傲气。
她侧首支颐,笑盈盈道:“知道规矩多,还往他府里送?”
这话把胡掌柜噎的。
他哽了哽,才道:“这就是我要说的另一点了,叶大人家世显赫,年轻有为,又有娇妻幼子,本是意气风发之时,但美中不足的是其年幼独子娘胎里带病,七八岁大的年纪,这会儿幼儿正是好动的时候,那孩子声若细猫,食量还不比雀鸟,走上几步便脸色发青。”
他压低声:“实有夭殇之相!”
说到这儿,胡掌柜心里还有些意难平,自己酸菜鸭肉煲用的上好肉鸭,汤肉鲜美滋绝,既开胃又平肝滋补,他不也是想蹭蹭运气吗。
在这滁州,最上乃是滁州王族,最下是平民百姓和异族人,从上往下一层一层,滁州王府的大管事叶无,尖尖儿的人物啊。
叶府的管事娘子和他有过几面之缘,胡掌柜便想厚着脸皮试一试。
万一能招的小少爷喜欢,多食几口,搭上这条路子,那可比富商大户气派能耐多了。
叶府的家丁通常穿的都是青褐免襟外裳,十分好认,若是每日往门口一站,再让来来往往识货的人这么一瞧,啧。
算了,不想了,他和这条路子无缘啊。
“没事,”楚辞也适时地安慰他:“放宽心,可能你确实没有官商勾结的命。”
胡掌柜险些被茶水呛死。
楚辞自桌上捏了一小撮葵子,一边嗑一边又问:“那位叶先生呢,展开说说?”
“害!”胡掌柜见她嗑的香,忍不住也抓一把:“这个还是能和你说道说道,之前他接了一个案子,可了不得……”
接下来半个时辰,胡掌柜以手舞足蹈的生动演绎详细讲说了叶事丞此人从初到滁州,到得王爷赏识、连跳数级、智斗恶霸匪商贪官权贵,明察秋毫,不畏强权,可歌可泣的奋斗升职史。
听完真是让人觉着,不跪下来磕个头叫一声青天大老爷都说不过去。
……………………
叶府正房的窗沿内,一张矮长的橙云软卧贴着窗。
面色青黄的男童侧睡于软卧上,在睡梦中也时不时的抽哽一下。
叶夫人侧坐在旁,轻柔的拍打男童的背部,若是听到抽噎声便抚顺他的胸口,满目爱怜。
府中管事的张娘子低眉敛目,立于一侧,方才惹得夫人发怒没多久,加上小公子又哭啼难止,她此刻自然是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生怕再触夫人的霉头。
哄好了儿子,叶夫人跨出房门,声音压低语气森厉:“张妈妈,你也是从江州跟着过来的老人了,在这儿呆久了,跟那些泥腿子学的连规矩都没有了,什么外面的猫食都敢端回来上主桌,万一出了事你担得起吗?”
叶夫人对外面的食楼嫌弃极了。
家里又不是没厨子,也都是江州老家带来的厨妇,精通食膳,府里的厨房每每做菜都是有人盯着,过程一步不漏,吃着才让人放心。
像外面的酒楼食馆,谁知那厨子做的干不干净。更何况什劳子鸭肉汤煲还是从食楼送过来,一路经这么多人的手,万一有歹人往里面下料呢。
张娘子凝神,低眉道:“夫人莫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您还要照顾小少爷,这事确是我考虑不周,该罚。”
伺候主子入口的东西,怎么可能不先请示夫人,前日她才在夫人跟前提了这事。
只是也怪那酒楼运道不好,今日不知怎的少爷咳哭不止,夫人心里烦闷,火气大了些。
张娘子沉稳道:“之前见少爷食欲渐少,西福楼的掌柜送来新菜品,吃着很是生津开胃,想着就去问了大夫,说是鸭肉煲补脾养胃、补气益气,吃些无妨,我去瞧过那酒楼后厨,做菜也算利落干净,这才想着让少爷试试,说不准能多用些饭。”
“但外面东西始终比不上府里,该在府中让厨房给少爷做菜的,是我太笨,脑子没转过来。”
她在府中干了数年,自然不会是真的没想过这法子,西福楼不知是厨子手艺还是食材的问题,她闻着那个味儿就知道,府中做不出来。
“真是太没规矩了!”叶夫人忿然:“我儿怎么能吃外面那些腌臜东西。”
正说着,府主人从外归来。身后的小厮提着一个长食盒。
叶夫人迎上去,唤了声夫君,视线落在食盒上。
怪哉,夫君不是重口腹之欲的人,往日回来都带些公文,今日怎么带个食盒回来了。
小厮将食盒置放在桌上,打开盖。
一个蜡纸封口,细麻系绳的素白汤盅。
识眼劲儿的丫鬟解细绳,取腊封。
汤色清亮,香气隐隐。
叶无谨慎地又一次唤府上医官来验。
夫人被他凝重的神色吓到:“此物有毒。”
叶无摇摇头,并不言语。
医官给出答案:“无毒,可用。”
“那就好,”叶无不等下人取食,自己动手,舀一汤匙尝了一口。
可把他好奇坏了,这楚家牧场究竟是个什么名堂。
先前吩咐试菜的几个小厮原本还怕的要死,后来竟抢菜吃,多吃两日不仅没有毒发,反而脸色红润,日日盼着饭点。
嗯,叶无咽下一口汤,细细回味,又取筷夹一块鸭脯入口。
半晌不语。
夫人知道他食不言的规矩,等了一会儿都没动静,这才问:“如何?”
叶无默默放下汤勺,夫人竟从他的动作中看出几分不舍来,只听对方道:“有问题。”
叶夫人大惊:“哪里有问题。”
叶无沉痛:“好吃到有问题。”
吃食本只是为了活着而已,怎么吃着这一口已经在想下一口了,滋味香醇美妙,感觉日子都过的要多出来几分滋味似的。
这个楚家牧场是不是有什么秘方,待到王爷查明,要不派个人继续把牧场开下去?
叶夫人柔目瞪他,真是没个正形。
叶无笑笑:“这汤煲酸香开胃,阿有脾胃积弱,不爱进食吗,今日我陪他吃点。”
另一头,滁州王府内,负责盯着小王爷的暗卫匆匆来报:“王爷,那楚家女娘的马车——她朝王府来了!”
陆长赢哑然微讶,而后短暂的功夫里,暗卫快速将今日诸事前因后果交代一番。
有暗卫成日的盯梢传信,陆星乘这些日子过的如何陆长赢也大概知晓。
他微微沉吟,异样苍白的俊美面容流露出一丝笑意,仿佛某种巨型捕猎者被引起了兴趣,不紧不慢的跟着它的猎物:
“这小子她想留便留,想送走便送走,可不会这么容易。”
……
马车的车轮一路滚转,陆星乘掀起车帘,看向车外风景,少年气的清俊眉目中满是愁困。
小少爷心里苦,不是不想跑,是跑不了!
越看街边景色越熟悉,他忽觉不对劲,回头问:“这是去哪儿?”
楚辞笑眯眯:“去府衙,找你家人。”
下意识的,陆星乘回道:“我不去!”
“那回牧场喂鸡?”楚辞给出备用选项。
陆星乘:“……”
他很有些不服气,骄恣道:“我都已经十八了,是个大人了,难道还不能决定自己的去处,你凭什么做决定,若是我的家人对我不好怎么办?”
十八岁,放后世还是读书的年纪。
楚辞也觉得陆星乘说的有理,真心实意向他保证:“若是对你不好,我就带你回去,放心,牧场的活计永远给你留一份。”
陆星乘气哽。
转头一看,另一侧的项一盯着自己更是目露不满,即使一句话都没说,陆星乘都能从对方不忿的眼神中读出意思:她都对你这么好了,你还要怎样?!
陆星乘:……
有病!全都有病!
马车在府衙面前停下。
车上的人不动,楚辞问他:“你想好了,回家还是喂鸡?”
陆星乘面色纠结,这牧场就是个黑店,通通都该被抓去打板子蹲大狱!
明明是想自己逃跑的,却被对方主动回来,怎么就……怎么就这么不得劲呢。
虽纠结,但他不傻,还是撑着车栏潇洒的跳下车,望着滁州府衙大门上的牌匾,深深一吸气。
小爷又回来了!
陆星乘来到自己的地盘,顿时嚣张了起来。
意气风发的背手而立:“是你要我回来的,都到这儿了,我也不瞒你们。”
“我,陆星乘!正是滁州王陆长赢的子侄!”
他昂首伸眉道:“滁州小王爷!”
说着,陆星乘一边回首,这群牧场黑店的人可让他吃了不少苦头,此时乍然知晓自己的身份,哼,恐怕……
楚辞安静的看着他。
车夫老王低头将马绳系在停马的外柱上。
唯有少年项一睁大双眼,将信将疑。
楚辞默了默:“嗯,然后呢。”
陆星乘咬牙切齿:“我,陆星乘!小王爷!小王爷!!!”
“嗯嗯,”楚辞点头:“我知道,我们进去吧。”
陆星乘好气啊!
他都不想跟楚辞说话了,愤愤然扭头往官衙里走。
“站住!”守门的侍卫手中长戟一扬:“你是何人,所为何事。”
陆星乘今日生气的次数比过去一年都多,他森然怒哼,剑眉凛然:“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小爷是谁!”
楚辞欲言又止。
这话果然引得侍卫冷眉一竖,手中长戟一翻,长戟横面重重击打在陆星乘胸口,他受不住这力道沉沉后退两步,捂着胸口痛叫出声:“放肆!”
侍卫也在怒喝:“府衙之地岂容你放肆!速速离去!”
陆星乘有些懵,不敢置信:“你不认识我了,是我,小王爷!陆星乘!我可是这儿的常客,上个月我还因为调戏小娘子被告到这里,也是你守门,因为你出言不逊我还踢了你一脚!”
“你在胡说什么,”侍卫瞪他:“小王爷金尊玉贵,在王府好好的,岂会像你这般落魄。”
陆星乘不信,还想扒开侍卫胸膛找找淤青踢印,被侍卫一把掀开。
侍卫:“好啊,此人不但胡言乱语冒充小王爷,还是个变态!”
楚辞实在担心侍卫会把陆星乘打死,让项一将其硬生生拖出去。
就当日行一善。
平静了一会儿,陆星乘立在守门石狮子像外,重振精神,咬牙切齿:“不行,我们去王府。”
他向楚辞强调:“我真的是小王爷!”
楚辞:“嗯嗯。”
“别不信,我的信物离家出走的时候丢了,一会儿到了王府,我就向你们证明!”
“嗯嗯。”
陆星乘想打人。
王府大门前,熟悉的一幕再次上演。
陆星乘:“你们这群瞎了眼的家伙,连我都不认识了?!我诶,小王爷!”
项一在王府侍卫不善的凶冷目光中赶紧将陆星乘拖走。
“怎么会……”陆星乘失魂落魄,喃喃:“怎么就都不认识我了,回不去了,不行,我要找舅舅。”
楚辞:“你舅舅在哪儿?”
陆星乘:“是滁州王!”
行,楚辞从善如流:“滁州王在哪儿?”
“自然是在王府。”
楚辞给他出主意:“有什么法子能引得滁州王出府?”
陆星乘摇摇头,心绪杂乱:“不知道。”
“滁州王可会循时外出,比如常去哪个地方,书屋酒楼之类?”
陆星乘摇摇头,眼中几分清澈几分愚蠢:“不知道。”
“那他身边有没有哪位亲信是你能联络上的?”
陆星乘垂眸片刻,显然是想到了什么,语气却坚定倔强:“不知道!”
没关系,楚辞真诚道:“现在你身无分文,一个人离开说不定连热饭都吃不上一口,夜里只能睡大街上。”
她关切道:“这怎么行,我说过的话算数,既然你暂时无法回家,那就跟我一起走吧。”
陆星乘此时正心中慌张无措,闻言,傻愣愣看着楚辞,半响道:“你……其实你人也还认错。”
“别担心,”楚辞毫不计较,像安抚紧张的大狗狗一样拍了拍他的头:“我们先回去,再从长计议,我相信你。”
“——小王爷。”
陆星乘点点头,收拾情绪上了马车。
而楚辞则是站在原地,等他上马后,转身抬头,凝视王府牌匾上气势磅礴的字迹,摩挲下颌,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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