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长安四年,四月初一傍晚,一辆宽敞的马车缓缓驶进宁州城西的停风巷,停在巷子里唯一的一户朱漆大门前。
车夫老杨还没把马车停稳,大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出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翁。他那头稀疏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拿布条束着。身上穿着一套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脚下的布鞋倒是新做的,针脚细密。
“哎呦,老远就听见马蹄声,刚过了拐角啊,老奴就知道是夫人回来了。”老翁笑呵呵地打招呼。
“我说老王,你这眼神虽然不好使,可这耳朵却灵得很嘛。”老杨跳下马车,把脚凳放好,然后走到老王旁边,一边打招呼,一边活动手脚。
“那可不,上回陈公子喝多了,半夜来叫门,只两下,我就听见了。”老王摸着他那把已经花白了的胡子,把干枯的脸笑成一朵菊花,好不得意。
小厮谷雨从另外一侧跳下马车,绕了一圈,走到脚凳旁,掀起车帘,接话道:“说起那陈小霸王,咱们出去这两个多月,可有什么关于他的新话头?”
还没等老王接话,马车里已经传来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陈小霸王’这称呼岂是你能说的?”
疏影掀开车帘,瞪着谷雨。她穿着一身轻薄的碧色春衫,眉若新柳,眸若秋水,气质淡雅,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谷雨笑着朝她伸出手,道:“行行行,陈郎君,陈公子。夫人都没说我,你做什么那么在意。”
疏影扶着他的胳膊下车站稳之后,瞪了他一眼,道:“夫人那是事务繁多,没空说你。但是咱们这些替夫人做事的,可得谨慎着些,省得别人又在背后说咱们的是非。”
车里的晚云听完疏影的话,感慨道:“疏影不愧林娘子调教出来的姑娘。明明比谷雨还小上两岁,跟在夫人身边的时间也没谷雨长。可每次只要她一开口,谷雨定然不会反驳。”
“真论资历,我买下锦园那年除夕,谷雨饿倒在我家门口,被老王收留。算起来,比你入园还早两年呢。可他这些年,违逆过你的意思吗?”马车里的辛似锦缓缓睁开双眼,道:“他这是信任你们,也懒得自己动脑子。”
晚云点头,道:“还是夫人通透。”
辛似锦扶着晚云,下车站稳,道:“重口难调。有些偏见一旦形成,就很难改变。就像无论我怎么威逼利诱,谷雨都不吃厨房专门给我做的点心一样。既然不可能做到尽善尽美,让所有人都满意,又何苦委屈自己,去迎合那些本就不喜欢我们的人?”
说完,她紧了紧身上的披帛,转身往园内去。
四月的洪州,已经隐隐有夏日的气息,而这宁州的风里,却还带着丝凉意。
“梁嬷嬷还是老样子,除了礼佛,平日里只在院子里坐坐,很少出门。不过听春芽说,她身体还算康健 。倒是陈公子……”老王陪着辛似锦一边往里走,一边说起锦园近况。
辛似锦停下脚步,问:“他怎么了?”
老王道:“这事老奴知道得也不十分清楚。只听说正月里,陈公子看上了楼里的一个姑娘。这两个月,陈公子有大半的时间都宿在楼里。陈使君为这事,生了好大的气呢。”
辛似锦微微皱眉:几个月不见,小霸王怎么忽然开始对女色上心了?
“说了多少次了,你没有签卖身契,不是我锦园的奴仆,不用总是‘老奴老奴’地称呼自己。”
老王嘿嘿一笑,道:“几十年了,改不了了。”
抬头看了看天色,辛似锦一边往枫院走,一边在心里默默盘算。老王很少出门,小霸王的事,估计也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然而无风不起浪,事情多半是真的。细算起来,小霸王过完年也十六了,情窦初开的年纪,看上一两个姑娘,也算正常。只是,若这人是青楼里的,就有些难办了。光是陈使君那关,就肯定过不去。
梁嬷嬷的院子在锦园的东北角,里面有间小佛堂,是前几年修缮园子的时候,特地给梁嬷嬷布置的。
辛似锦走到院子门口,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理好身上的衣裳和鬓边的头发,在风口静静站了一会,稳住心神,才抬脚跨过门槛。
春芽正在院子里收衣裳,见她过来,赶紧上了茶水,然后进去通报。
“怎么样?”晚云有些紧张地看着春芽。
春芽为难地摇了摇头。
辛似锦放下手中的茶盏,垂下眼帘,轻轻叹了口气。已经习惯了,不是吗?
春芽难过地看了晚云一眼,悄悄退下。从她被买来锦园伺候老夫人开始,这样的情景,已经上演过无数回了。
听说梁嬷嬷只是夫人身边的老仆,但是,锦夫人对她,却比对长辈还要恭敬。从前,夫人无论有多忙,但只要有空,必会来小佛堂请安。然而大多数时候,梁嬷嬷总是避而不见。就算是见了,也多是锦夫人说话,梁嬷嬷听着。
这两年,夫人虽来得不如从前勤了,但唤她去前头问话的次数却多了。小佛堂的供奉,也有增无减。
小佛堂的门半掩着,辛似锦悄悄走近,靠在门边,静静地看着跪在佛龛前的梁嬷嬷。木鱼声和佛珠声,在安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一下一下,不疾不徐。强行压下的半个多月赶路的疲惫,忽然就被这声音给勾出来了,辛似锦竟觉得有些站不直身子。
晚云在廊下等了一会,见里面没有动静,推门一看,辛似锦坐在门槛上,靠着门框已经睡着了。
“夫人,”晚云小心把辛似锦叫醒,道:“还有半个多时辰才天黑,夫人要是实在累了,就回房休息会吧。”
一心礼佛的梁嬷嬷听到动静,起身看向辛似锦,神情复杂。
辛似锦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正好看到梁嬷嬷眼中一闪而过的心疼。她扶着门框起身,走到梁嬷嬷身前,轻轻抱住她,嗅着她身上檀香的味,呢喃道:“还是嬷嬷这里好,让人安心。”
梁嬷嬷僵硬着身体,道:“姑娘要是累了,就早点回房歇息吧。”
“南边风光独特,以后若有机会,阿锦想带着嬷嬷一起出去走走。”辛似锦答非所问。
“老奴无福,愧对茹姑娘和姑娘,这辈子能在这院子里安度晚年,已是人生至幸,不敢再奢求其他。”梁嬷嬷声音清冷,微微颤抖。
又是这句。
辛似锦听完之后,闭了闭眼睛,放开梁嬷嬷,后退一步,行礼道:“那阿锦就不打扰嬷嬷了。”
出了小佛堂,檀香的味道渐渐散去,辛似锦也慢慢清醒了过来。她环抱双臂,微微抬头,夕阳染红了半边天,如火焰般浓烈,烧得人睁不开眼睛。原来,这身上的寒冷,和远处的火热,才是真实的世界啊。辛似锦叹了口气,大步往落梅馆去。
疏影看着铜镜里辛似锦苍白的脸色,担忧道:“夫人这一路舟车劳顿,之前染上的伤寒还未痊愈,不如,今晚就不去了。我去楼里同妈妈说一声,她一定不会介意的。”
辛似锦随手拿起妆台上一支镶青玉的金步摇,道:“你母亲那里自然无碍。只是玄礼的事,得尽快弄清楚。”
疏影接过她手中的步摇,细细插好,道:“那我去找卓郎君,让他陪您一起去。”
“对了,卓杨呢?”辛似锦疑惑。
“您终于想起他啦。”晚云吩咐疏影先下去休息,然后拿过衣架上的天青色窄袖外袍给辛似锦穿上。
“怎么了?”辛似锦奇怪。
“方才霍管家回禀说,咱们出门以后,凉州的铺子临时出了点急事,赵掌柜分不开身,卓郎君就自己请缨,带着商队往北边去了。”晚云帮她整理好衣服,又拿起一条姜黄色绣梅花的披帛给她披上。
“你是说,他亲自带着商队去了草场?”辛似锦惊讶地看向晚云。
“是啊。”晚云一边整理披帛,一边道:“霍管家告诉我的时候,我也很惊讶,还特意又问了一遍。确实是卓郎君自己跟赵掌柜请求,带队去北边的。”
辛似锦沉默了一会,幽幽道:“快四年了吧。”
“是啊。”晚云也感叹道:“我还以为,他永远都不会再回那个地方了呢。”
“无论去与不去,总归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辛似锦拉开房门,夜色如墨,半点星光也看不到。
“夫人就一点也不担心吗?”晚云问。
“卓杨带队北上,应该是在咱们离开宁州后不久。若不是他特意嘱咐,我又怎么会到现在才知道消息。既然他不想让我担心,那我就不担心。何况,他早已不再是四年前那个他了。如果他连这一关都跨不过去,那以后的几十年,他该如何过?”辛似锦脚步轻快。
“卓郎君跟夫人还真是心意相通。”晚云感叹。
马车已经等在门口。辛似锦回头看着晚云,道:“莫要胡说。”随后上车,闭目养神。晚云见她如此,也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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