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潞州回长安,取道洛阳,虽是绕了路,但都是平坦大道,最适合马车行驶。
柳维说,叶馨芸于八月初八晚戌时诞下一名男婴,宗楚客喜得长孙,当即取名为宗适。
宗适,宗适,辛似锦将这名字念了两遍,然后勾起嘴角。适,不早不晚,刚刚好。宗楚客用这个字,是想暗指什么?是指这孩子出生的时辰?还是他自己如今在朝中的权势地位?
算算时日,在半山茶楼修整了两日之后,辛似锦一行就继续启程往西,回蒲州。
魏宗年和胡芮早在中秋之后,就一直惴惴不安地等在白府。尽管辛似锦和李隆基都没有责怪之意,但自从出了莫三郎的事之后,两人就觉得头顶一直悬着一把铡刀,不知何时就会落下。
辛似锦认祖归宗的这三年多来,一直保持着魏宗年他们想让她知道什么,她就知道什么。至于旁的,除非必要,绝不多问。走私盐和铁所得的利润,自白府走水之后,就默认由各家瓜分。往来的账目也没有保存在白府,而是由魏宗年单独收着。
虽然,以辛似锦的为人和行事风格,不会计较他们昧下来的那些钱财。但走私毕竟是一不小心就会被抄家灭族的买卖,而她是白家家主,于情于理,都该告知她一声才是。
卓杨那盐场出事的借口虽是假的,但他这一个月,确实是去了东边的盐场。在从潞州回来的途中,他已经结合辛似锦给他的字条,将盐场的情况梳理清楚。
魏宗年交给辛似锦一各小木箱,箱子里装的是所有走私的往来账目。这些账目清晰具体到,每一个经手之人的所得都记得明明白白。
照辛似锦的本意,是一点都不想看这些账本。但无奈盐铁的走私生意已经持续了几十年,经了几代人的手。想要不遗漏,就只能将这些账目都过一遍。好在祖父当年的安排很明智。两桩生意,辛家崔家各占其一。所以理起来,不算太难。
莫三郎出了事,往北的生意只能暂停。至于私盐,辛似锦只叮嘱了一句,莫要跟白家其他生意扯上任何关系。确保万一事发,不会牵连其他无辜之人。
至于走私背后的巨额红利,如魏宗年料想的那般,辛似锦只字未提。
在蒲州又修整了几天,九月初五,辛似锦和卓杨一行来到长安。
四喜茶楼刚举办完一场斗诗会,空气中还残留着墨香和茶香,还有文人士子们身上的书卷气。
菀菀许久不见母亲,将辛似锦引到房间,奉上茶点后,就拉着母亲躲了出去。
柳二娘递上一张烫金请帖。辛似锦接过手看了一眼,便搁到了一旁。
柳二娘看着那请帖,笑道:“听说安乐公主府,太平公主府,武家,韦家,隆庆坊王府,还有其他皇族和朝中四品以上重臣,都收到了请帖。虽然这些人并不一定都会亲自赴宴,但那日高朋满座是一定的。现如今,这长安城里头,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挤破了脑袋,就想要这张请帖。听说现在黑市上,这请帖的价格,已经炒到了十万钱之高。”
“去了就能同那些人说上话了?不过是在管家那里留个名罢了。”辛似锦道:“依我看,与其花那么许多钱,买一个面都见不到的机会。还不如再等一等,挑个寻常点的日子上门。贺礼准备好了吗?”
柳二娘递上礼单。
辛似锦打开一看:羊脂玉佛像一尊,红珊瑚树一棵,碧玉屏风一座,还有各色丝绸布帛一百匹。粗略算算,总有两万贯不止。一个小孩子的满月礼,竟如此丰厚。
“将礼物准备好,后日随我一同去趟宗府。”
后日?后日才初七啊,柳二娘疑惑。
“我一介商女,即便有个县君的虚号,在那种场合也只有低头行礼的份。所以,这宴席对我来说,纯粹就是受罪。我猜,宗楚客让我回来,也不会是为了那顿饭。倒不如提前一天将贺礼送到,把该表的心意表了,该说的话说了,岂不正好?”辛似锦道。
柳二娘犹豫了一下,道:“可近日京中诸事平顺,我实在想不出来,他为何要如此做。”
“多想无益。去了就知道了。”
才半年没来,宗府却像是变了个模样。种着睡莲的汉白玉石缸上的出水芙蓉图栩栩如生,庭院中的菊花,红的,紫的,黄的,白的,朵朵怒放,香气四溢。
进门之后,厅内的熏香又是另一股沉稳味道。至于屋里的器具陈设,更是每一处都透着奢靡之气。
“就猜到你今日会来。”宗楚客站在门口,面带微笑地看着辛似锦。
即便他已不再年少,即便岁月已经在他身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但他依旧是那般的风雅出众,让人见之不忘。
“叨扰了。”辛似锦起身,朝宗楚客屈膝一礼。
宗楚客快步上前,虚扶了她一把,道:“这里没有外人,你腿脚不便,这些虚礼,能免就免了吧。”
辛似锦直起身,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听说你喜欢甜食。我让厨房特地按照你的口味做的,尝尝看。”宗楚客指了指女使端上来的几样点心,笑容温和慈爱得让辛似锦浑身难受。
“劳您费心了。”辛似锦垂下眼眸,恭敬地道谢。
柳二娘上前朝宗楚客一礼,递上礼单。
宗楚客接过礼单,放到一旁,皱眉道:“小小满月宴而已,用不着破费。”
“贵府嫡长孙满月是大事,您能赏脸邀我赴宴,是我的荣幸,自然该郑重相待。”辛似锦道。
她一口一个“您”,态度恭敬,语气谦和,礼数周到得挑不出半点错处。然而越是周全,就越疏远。
果然,宗楚客听完她的话,沉默了片刻,喝了口茶,才道:“你此次潞州之行,可还顺利?”
潞州,辛似锦眼皮一跳。她知道宗楚客实力雄厚,爪牙无数。若他真想知道什么,就一定会知道。只是,他究竟知道了多少?辛似锦心思急转。将潞州之行在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确认除了莫三郎一事之外,再无任何破绽,才静下心道:“潞州民风淳朴,风光甚好。”
“你同临淄王,是何时认识的?”宗楚客问。
他这是要做什么?辛似锦捏了捏披帛,然后抬起头看向对比的宗明成,道:“四年前,兰州刺史的夜宴上。我记得,当时明成公子也在。”
可惜,宗明成一直低着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想来,应该是面无表情。
“你喜欢他?”宗楚客又问。
辛似锦一愣。像是没有反应过来,又像是被人戳破了心思,一时有些无措。
她端起案上的茶盏,呡了一口茶,道:“殿下是位难得的风趣,风流,又风雅之人,我很欣赏。更难得的是,他从不嫌弃我商妇的身份,待我与旁人并无不同。”
“临淄王,”宗楚客停顿了一下,道:“虽爱闹了些,但人品尚可,性情豪爽,颇有些魏晋之风。在一众皇室子弟中,算得上出挑。”
辛似锦一时没弄明白宗楚客的意图,只能微笑着不答话。
“我收你做义女吧。”宗楚客忽然道。
怎么又提这事?辛似锦头皮一麻。
“我只是个普通商妇,又是刑克六亲的孤绝命格,实在是高攀不上……”辛似锦道。
“你先别急着拒绝,听我把话说完。”宗楚客打断她。
“你的祖父,是我传道受业之恩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即便我和你母亲虽有缘无分,但也曾兄妹相称。你是她的女儿,便是我的侄女。”
宗楚客的神情,语气,都不像在开玩笑。辛似锦也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他是真的深思熟虑过。
“只是,我身份低微,实在是不敢高攀。”辛似锦垂眸。
“难道你就不想嫁给李隆基吗?”宗楚客问。
辛似锦一惊,抬头看向宗楚客。
“临淄王府里只有一个正妃,一个侧妃,并两个侍妾。其中一个,还在前不久难产死了。”宗楚客道:“他正妃的娘家早已没落,侧妃也不过是个小官之女。若你以我义女的身份嫁入王府,即便只是侧妃,王府里也没人敢轻视你。若他日你想做正妃,我亦可替你筹谋。”
是这样吗?这就是他特地让她赶回来的原因吗?在孙儿满月宴上认她做义女,抬高她的身份,好让她能风风光光地嫁给所爱之人。是这样吗?他是真的将自己当做女儿,真心实意替自己谋划吗?
辛似锦愣愣地看着宗楚客,忽然就红了眼眶。
“相王生性懦弱,胆小怕事,天天缩在他那个王府里,没事连门都不出。有这样一个父亲在,李隆基就是想要大祸临头,都没那个机会。更何况,你们两情相悦,你若嫁给他,定能安稳一生,不是吗?”
辛似锦忽然笑了,如释重负地笑了。原来,心底最深处想都不敢想的那丝**被人道破之后,是这样的感觉。原来,这世上还真的有人认为,她能嫁给李隆基,能同他相濡以沫,白头偕老。
“不,我不想嫁给他。”辛似锦平静道:“而且,即便我有了能同他相匹配的身份,即便他想娶我,我也不能嫁给他。”
“为什么?”宗楚客不解。
“因为我只是喜欢同他相处时的感觉,而不是他这个人。”辛似锦像是陷入了沉思,自顾自道:“前堂的男人们总觉得,女人天生就该在后宅相夫教子吗,打理内务。所以,他们总是看不起我。即便我能带给他们足够多的利益,他们仍然在心底里瞧不起我。
而后宅的女人们也不喜欢我。她们觉得,女子无论嫁没嫁人,都不该整日抛投露面,四处奔走。即便当面不说,背后也会议论我不守妇道,生性放荡。
下头的管事当我是东家,得敬着;家里的仆役当我是主子,得怕着。即便是同我最亲密的卓杨,也没完全将我看作是她的女人。这二十几年来,我一直这般畸形,孤独地活着。能真正视我为友,以平常心待我的,只有明成公子和殿下。”
然而,她同宗明成,却因为一场闹剧,不得不疏远。宗楚客垂下眼眸。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当然,这只是一部分原因。”辛似锦继续道:“更重要的是,我活不久了。”
“什么?”宗楚客吃惊道。
“即便我同殿下两情相悦,皇家也不会接受一个毁了容貌,病痛缠身,且无法生育,寿数难长的女子做郡王妃。而我也不想殿下因为我,声名受损。”
“什么叫无法生育,寿数难长?”宗楚客怒道。
辛似锦眯了眯眼。自己今日的话为何如此多?难道真的是被宗楚客打动了?
“我本就先天不足,这些年又疏于调理,身子差了些,也是应当。”辛似锦并不想多做解释。她继续道:“对于一个命不久矣的人来说,名分这种东西,不值一提。是以,您的好意祯娘心领了。但认义女之事,还是作罢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宗楚客如果再坚持的话,难免会让人觉得他是别有用心。
“你说得对,虚名罢了。既然你不在意,那便作罢。说说另外一件事吧。”
另外一件事?还有什么事?
“小薇的一年禁足快结束了。”宗楚客道:“现在想来,那个叫陈玄礼的少年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帮她逃婚,可见心中定然是十分喜欢她的。而小薇能想到请他帮忙,定然也是觉得他稳妥可靠。前些日子,我命人去万骑军中打听过。据说,陈玄礼其人品才能心性,皆有可圈可点之处。所以,我想等小薇解除禁足之后,成全他二人。你觉得呢?”
“不可。”
辛似锦还未答话,一直陪坐在旁的宗明成已经脱口而出。
“为何?”宗楚客看着儿子,皱紧眉头。当年替宗薇通风报信的,就是他。为何如今自己想要成全,他却反对这门亲事?
辛似锦看了宗明成一眼神情,心中了然。虽然,宗明成并没有把宗明戍的死因告诉宗楚客,但这不代表他心中全然不介意。
“这……”宗明成张了张嘴。宗明戍的死因绝对不能说。然而不说,又该用什么样的理由来解释?
“公子的意思是,婚姻大事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这毕竟是薇姑娘同玄礼的终身大事,总要问明他二人的心意才是。”辛似锦解围道。
“正是此理。”宗明成道:“小薇已经逃过一次婚,若这次不顺了她的意,再闹出事端,她日后就真的很难再觅得良缘了。”
宗楚客沉吟一会,道:“那就等满月宴结束再说吧。”
拒绝了宗府留饭的好意,也没有去看刚满月的宗适,辛似锦又略坐了坐,便告辞离开。
宗明成将她送到门口,欲言又止。
辛似锦明白他的顾虑。虽然陈玄礼性格豪爽,是个明白事理,恩怨分明的人。他若是真的答应娶宗薇,就一定会真心对她。但宗明戍毕竟是宗薇的双胞弟弟。若有一日宗薇得知了真相,恐怕很难再同陈玄礼过下去。
“因着去年那件事,玄礼到如今也只是个小小校尉。这一次,即便要拒绝,也不能由他开口。”辛似锦冷声道。
宗明成点头,表示理解。
“父亲他……”
辛似锦轻笑一声,道:“令尊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她抬头看了看宗明成身后,宗府那富贵庄严的门楣:“只是,宋国公夫人说得对,我这样的人,实在是高攀不上贵府的尊荣。”
“明日的满月宴,我就不来凑热闹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