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玄礼虽然嘴上说着不在意,可一回梨园,就将自己锁到了房间,就连疏影叫他,也不开门。
辛似锦在他门口站了许久,才由卓杨扶着回房。
晚上,柳嬷嬷拎着食盒来到辛似锦的房间。说送给陈公子的饭菜已经热了两遍,但陈公子还是不开门。
辛似锦叹了口气,拎着食盒,来到徐云飞门口。
“是我。”辛似锦敲了敲门。
陈玄礼将房门打开,让开身子,请辛似锦进门。
屋子里没有点灯,辛似锦抹黑前行,不小心碰到了什么,发出轻微的声响。
陈玄礼赶紧点上蜡烛,扶她坐下。
辛似锦打开食盒,将里头的一荤一素两样小菜,还有一碗白米饭摆好。
陈玄礼扫了一眼,拿起放在食盒最底下的一小壶酒,打开封口,连灌了三口。
“我喜欢她。”陈玄礼放下酒壶,轻声道:“我知道姐姐你不喜欢她。可我喜欢她。”
“九郎知道我的心思。所以从前在太学的时候,一有机会,他就带着我去参加各种宴席,聚会,想着法子让我见到她,同她说话。宗明戍本就记恨我与九郎交好,又看出了我对七姑娘的心思,在太学里对我百般刁难。他是七姑娘的同胞弟弟,就冲着他与七姑娘九分相似的脸,我对他的挑衅,百般忍让。再加上有九郎从中调停,也算相安无事。”
辛似锦低头理了理臂弯的披帛。原来,高傲的陈小霸王,也会为了谁,这般忍气吞声。
“他怎么看我说我都无所谓,可他不该对你不敬。我在宗府打了他,落了宗府的颜面。七姑娘那样的性子,即便忍住了,面上不说,心里也是恼恨我的。但我并不后悔。”陈玄礼又喝了口酒,道:“宗明戍知道我不好惹,就开始煽动太学里的那些同窗,明里暗里地给我使绊子。他们捉弄先生,栽赃给我;谁做了什么错事被先生抓住了,就说是我给先生通风报信……如此种种,每隔三五日,便能生出一桩是非。我在太学里的那点名声,也被他们全部毁光了。若不是我的课业尚可,怕是早就被太学扫地出门了。到后来,我实在忍无可忍,动手打了闹得最凶的,太常寺丞的独子。先生罚我打扫茅房一个月。恰好那时圣人重整羽林军,我便求了郭都督和殿下,进了羽林军。”
“那段时间,所有人都说我是痴心妄想。而她,却选择冷眼旁观,任由别人明里暗里地嘲笑我。”
说起那段憋屈的过往,陈玄礼不由得握紧拳头。
“我躲进了羽林军,除了九郎邀我,还有回来看你,我几乎从没出过羽林军大营。我把全部的时间,都放在了操练上。因为只有每天累到爬不起来,我才会不去想她。可是,即便闭上眼睛,我的梦里,也都是她的身影。”
陈玄礼放下酒壶,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道:“后来,你在宗家受辱,我把你带回梨园后,心里还曾暗自松过一口气。想着,终于有了一个让我不得不疏远她,忘记她的理由。”
“可是,九郎死了。”陈玄礼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
“他死了。我想过无数种可能。想过万一武家倒台,他会受到牵连,被贬,被流放,甚至被斩首……可我没想到,他竟就这样死了,这么快就死了。”
陈玄礼将头埋进臂弯,拿拳头用力砸着桌案。
辛似锦垂眸。武崇操过世之后,自己甚至都来不及安慰他,就出了他帮宗薇逃婚之事。
“其实,我知道窦士玄。”陈玄礼小声道。
什么?辛似锦握紧披帛。
“有一次上乐理课的时候,沈先生曾经提到过他。说他痴迷音律,且天赋极高,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后来,我们曾私下讨论过他。说他是个十足的乐痴,若不是出身在将门,说不定能成为一代名家。所以,采芹找到我,同我说起窦士玄如何如何不堪的时候,我就知道,她是在骗我。”
“那你为什么……”辛似锦问。
“我知道她是在利用我,知道帮她逃婚的后果,可我还是毫不犹豫就答应了采芹。因为,每次我一看见她,就会想起九郎。”
那时候,离武崇操过世不过三个月,他还未从悲伤中解脱出来。
陈玄礼抬起头,红着眼睛看着辛似锦,道:“九郎视我如兄弟,与我倾心相交。可他却毫无征兆地死了。而我,除了接受他的死,什么都做不了。七姑娘是我喜欢的人。如果我在她唯一一次能用到我,求到我跟前的时候,选择了逃避,选择了拒绝。日后她若婚姻不顺,我该如何忍受住内心的煎熬?姐姐,你可以为了殿下,不顾生死,不惜一切。殿下可以为了你,冒着被宗楚客察觉的风险,费尽心思,谋杀宗明戍。我也想为我喜欢的人做点什么。哪怕,她从来都不喜欢我。”
辛似锦伸手,握住陈玄礼的手。她从来都不知道,她的小霸王,竟藏了这么多的心思。
陈玄礼又灌了几口酒,道:“她不喜欢我。即便她今日策马而来,告诉我她愿意嫁给我,也只不过是因为,在权衡过所有利弊之后,觉得我是最适合的那个罢了。又或者,是心底里对我,有那么一丝的歉意。”
“可是,能娶到她,不是你最大的心愿吗?”辛似锦问。
陈玄礼摇头,道:“她是我年少时的所有旖旎幻想,但我已经不是四年前的那个我。我对宗楚客的看法和我的立场,已经决定了我和她不可能在一起。更何况,这中间还隔着你和宗明戍。”
“是我对不住你。”辛似锦叹道。
“姐姐这话从何说起?”陈玄礼道:“若没有姐姐,如何能有今日的陈玄礼?若没有姐姐,我恐怕连再见她一面,替她逃婚的能力的都没有。”
但,他也就不会在对宗薇的这段感情中越陷越深。以至于到现在,只能将自己关在屋里,暗自神伤。
陈玄礼喝完了一整坛酒,却一口都没动早已凉掉的晚饭。
次日晨起,胡乱用了几口饭,便回了军营。
接连几场秋雨,天气转眼就凉了下来。
霜降后的一天,四喜楼忽然传来一个消息:说是眼瞅着宗薇的禁足期即将结束,窦家那位也已另娶他人,好些人家便托媒人上门求亲。原本也是件喜事,却不想宗薇也不知着了什么魔,竟亲自把上门提亲的人全都哄了出去,说自己要在家礼一辈子的佛,谁都不嫁。
辛似锦端着南宫华递来的茶,久久不动。
也不知宗薇和宗明成用了什么说辞,宗楚客没有再同她提过宗薇和陈玄礼的婚事。原以为,这事自此就算过去了,却没想到,宗薇竟然闹了这么一出。
“大概,她是后悔了吧。”南宫华道:“毕竟,陈公子对她确实用心。”
“只是,这世上并没有什么后悔药。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辛似锦喝了口茶,道:“倒是玄礼,他拒婚,多少有我的原因在,我总觉得很对不住他。”
“夫人不必如此。”南宫华劝道:“夫人拿陈公子当弟弟,那你们就是亲人。在我看来,亲人同朋友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亲人之间,没那么多得失,算计和拖累。想来,陈公子心里,也定不会因此怨恨于你。”
“可他的婚事,却着实让人头疼。”辛似锦道:“他平日里都在军营,父亲无官无职,人又不在长安,那个继母更是可有可无。而我平日里接触的,又都是些商贾人家。”
“婚姻是大事,急不来的。再说了,您不是给潞州去了信嘛,且先等等,看看陈先生那边如何回话,再作打算。”南宫华建议道。
说起潞州,辛似锦忽然想起,前些日子收到潞州那边送过来的包袱。打开一看,只一个桃木盒子,盒子里装着一枝早就蔫儿了的茱萸。除此之外,连只言片语都没有。她为了传递消息,特意花重金养的信使,竟被他使唤做这样的事。
立冬后,辛似锦收到陈世纲的回信。对于陈玄礼回绝了宗府的亲事,他这个做父亲的表示十分赞同。只是,提起陈玄礼的婚事,他也是一筹莫展。不过,他看信的时候,李隆基恰好路过,得知事情原委后,说会去信给薛崇简,让他们夫妇帮忙物色。
薛崇简?辛似锦倒是把他给忘了。他的夫人方城县主武晚晴,可是已故武崇操的亲姐姐,而陈玄礼是武崇操的拜把兄弟。算起来,这位县主也算是陈玄礼半个姐姐。
想到这里,辛似锦立马让南宫华备礼,挑了个晴好的日子,登门拜访。
武晚晴早就从薛崇简那边知道了辛似锦的来意,只是提及陈玄礼就想起武崇操,扯着帕子就哭了起来。辛似锦知道她最疼武崇操,姐弟情深,一时也不知该如何相劝。
武晚晴哭了好一会,才收起眼泪,朝辛似锦道了个歉,缓缓道:“陈公子是九郎的兄弟,殿下和国公也特意叮嘱过,于情于理,我都该用心。只是,去年那件事传得沸沸扬扬的。他同时得罪了宗家和窦家,自己也没什么根基,那些高门大户知道实情的,怕是轻易不肯同他结亲。”
“夫人的意思我都明白。何况,他如今人在军中,忙起来连人影都见不到。人家姑娘若是嫁给他,难免要受委屈。我同他父亲,也没妄想着他能娶到什么名门贵女。只想找个家世清白,沉稳懂事,性情又好的姑娘,能在他不在家的时候,撑起门庭,打理好宅院内外,让他没什么后顾之忧。至于什么贫富,嫡庶的,那都不重要。
我身份卑微,平常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那些内宅姑娘,更别说打探对方的人品性情了。今天舔着脸上门,就是想求县主帮忙相看相看,出出主意。”
“夫人言重了。你若不要求门第,嫡庶,这可选的姑娘便多了许多。只是这人品性情,想要打听清楚,非一日之功。”武晚晴想了想,道:“也是巧了,再过不久,就是冬至,年节,是各府女眷来往走动最频繁的日子。到时候,我一定会替陈公子细细打听,认真相看。若快的话,年后便能有消息。”
辛似锦再一次起身,朝她行礼道谢。
“对了,谢氏死的时候,王妃嫂嫂曾同我打听过你。”武晚晴忽然道。
“打听我做什么?”辛似锦一愣。
武晚晴笑了笑,道:“她毕竟是王妃,王府中的主母。谢氏的事,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她。”
辛似锦垂眸。原以为李隆基做得精细,却没想到,明眼人都看出来了。
“只是,碍于身份,她不好直接去找你。前些日子,她听说你回长安了,又在我跟前提了几句,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想请我穿针引线,让你们见上一面。”武晚晴看着辛似锦,道:“现在时辰尚早,你若同意,就留下来,一起吃个便饭。”
“王妃她多虑了。”辛似锦扯了扯嘴角,道:“我同殿下,只是有些交情,并无其他。这饭我就不吃了。”
武晚晴笑道:“就知道你是这个性子,我才没敢私下做主。”
“谢夫人体恤。”辛似锦朝武晚晴一礼,起身离开。
又一个陈玄礼回梨园的日子,辛似锦同他说起自己的想法和安排。
陈玄礼没想到她会这么着急,随便搪塞了两句,饭都没吃完,就起身回房。
辛似锦知道他是听说了宗薇的事,心里难过。然而,他难过,自己就更加不好受。她撑着下巴,看着吃到一半的席面,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忽然就流了下来。
卓杨劝她,说这不是她的错,陈玄礼也不是在同她置气。
道理确实如此。可她就是觉得难受。
次日一早,陈玄礼不告而别。
辛似锦听到下人回报后,只沉默了一会,便命人开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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