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刚到巷子口,晚云便看到老王在门口焦急地踱着步子。
“王叔,出什么事了?”晚云跳下马车,上前给老王问安。
然而,老王已经顾不上同她说话。他上前拉住马,朝车里的辛似锦道:“夫人您可回来了。家里来了好几个管事模样的人,说是来找顾家公子的。霍管家正在里头招呼着,吩咐我等在门口,您回来之后,立马告知您。”
车里辛似锦轻轻闭上眼睛,以手抚额。
“顾家来的人,就让顾家人招待。”她轻声道。
卓杨掀开车帘,看向老王:“顾公子他们呢?”
老王一愣:“并未见到。”
卓杨看向车内的辛似锦。月光透过窗帘,照到她单薄的身子上,勾勒出她微微躬身低头的姿势,单薄且无助。
“姑姑,你先带夫人回落梅馆,再让厨房送点吃的过去。顾家的人,我去应付。”卓杨转头吩咐。
“不必,”辛似锦抬头,道:“让厨房准备些热汤。”
下车,整理衣裳,收拾好情绪,辛似锦往清和居去。
清和居偏厅,霍管家正陪着一男一女喝茶,一个俏丽的丫头站在二人身后。
见她过来,三人皆起身来到正厅。
“坐。”辛似锦走到主位,然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三人同辛似锦一礼,坐到下首。
“敢问如何称呼?”辛似锦问。
“某乃府中外院管事,姓季。边上这位,是内院管事许嬷嬷。”
晚云重新上茶。
许嬷嬷端起茶盏沾了沾口便放下,道:“敢问夫人,听说我家的郎君和姑娘借住在府上,怎么这都过了宵禁的时辰,还未见人影?”
辛似锦微微垂下眼帘,看着离自己不远处,镇在花开富贵地毯一角的金狮子。从中午到现在,四个多时辰,她几乎水米未进。撑到这个时候,只觉得头晕眼花,听话都费力。
她喝了口茶,道:“今日西山有马球赛和晚宴,大约是散得有些迟了。不过,估摸着也该回来了。三位可曾用过饭,不如让厨房准备些饭食,几位边吃边等。”
“不劳烦夫人,我们是在驿站用过饭后才登门的。”季管事道。
果然,等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清和居外就传来一阵喧闹声。武崇操和陈玄礼两人勾肩搭背走在前面,后边是宗明成和宗薇。
“许嬷嬷!”宗薇站在门口,惊讶地看着堂上。那一直默默站在的俏丫头快步走到宗薇面前,激动地唤了声“七姑娘”。
“采芹?你怎么也来了?采萱呢?她来了没?”宗薇惊喜地看着自己的贴身婢女。
听她提起采萱,采芹忽然就红了眼眶:“七姑娘,采萱,采萱她……”
宗薇心中升起一阵不详的预感。出门时,她让身形和她相仿的采萱扮作她的模样,以找珠钗为由,帮她引开了守门的小厮。
“说啊,采萱她怎么了?”宗薇急道。
“采萱她被,被三姑娘命人活活打死了。”采芹想起采萱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尸体,颤抖着身子,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
宗薇惊得后退两步,要不是疏影眼疾手快扶住她,怕是已经摔倒在地。
“她怎么能,怎么能?!”宗薇吼道。
采芹跪到宗薇脚边,抓住她的裙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宗薇低下头,迟疑地看着采芹:“那你呢?你为什么没有受到责罚?”
采芹只顾着哭,不敢回话。
堂上许嬷嬷走上前来,朝她一礼,道:“回七姑娘的话,三姑娘说了,若接不回七姑娘,或者七姑娘中途逃跑,就让我们直接处置了采芹。”
“处置?怎么处置?”宗薇通红着双眼瞪着许嬷嬷,道:“跟采萱一样,活活打死吗?三姐姐手眼通天,为何不亲自过来?”
“三姑娘事忙,无暇出门。”许嬷嬷沉着脸,不卑不亢地回道。
宗薇盯着许嬷嬷看了一会,随后拉起采芹的手,往清和居外走去。陈玄礼晚上喝了些酒,脑子有些昏沉,这会才反应过来。他上前几步拦住宗薇,问:“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不想死就给我让开。”宗薇喝道。
这样厉声的呵斥陈玄礼从未在宗薇身上见到过,他一时间竟忘了反应,愣在原地。
宗薇抬眼看着陈玄礼,眼神凌厉:“给我让开。你不过是个小小刺史之子,一无功名,二无荫封,竟也敢拦我的路?信不信,我想要你的命,就如同捏死一只蝼蚁那般简单?”
陈玄礼见过巧笑嫣然的宗薇,见过红袖翻飞的宗薇,却没见过横眉怒目的宗薇。他被骂得有些懵,呆呆地站在原地,忘记了反应。
“许嬷嬷,眼下天色已晚,怕不宜出行。且明日就是浴佛节,城里城外人来人往,也不宜行车马。不如让小薇继续住着,后日再启程,如何?”宗明成上前解围道。
许嬷嬷犹豫了一下,轻轻点头。宗明成是府里的大公子,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是不是你偷偷写信告诉家里,说我在宁州的,是不是?”宗薇忽然跑到宗明成面前质问道。
“小薇,”武崇操上前拦住她,道:“你我本就是私自出门,明成哥写信给家里报个平安也是应该的。”
宗薇知道武崇操说得有理,也知道就算宗明成不主动告诉家里人,她迟早也会被找到。她狠狠踩了宗明成一脚,然后往自己房间走去。疏影和采芹赶紧跟上。
宗薇这一踩用了十成的力,宗明成疼得脸都白了。流云赶紧扶着他到堂中坐下。
陈玄礼依旧站在院中,武崇操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走到堂中,朝季管事打招呼。辛似锦看了一眼卓杨,卓杨赶紧出门,将陈玄礼拉走。
“七姑娘正在气头上,言行举止有失分寸,让夫人见笑了。”许嬷嬷朝道歉。
“哪里。”辛似锦捏了捏臂弯的披帛,道:“我这园子虽然简陋,但还空着不少屋舍。要不,我让人打扫出两间客房,好让嬷嬷和季先生住下。”
“锦夫人不必麻烦,驿馆那边已经给我们安排好住的地方。”季管事礼貌地回绝。
“既如此,我就不多打扰你们说事情了。几位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管家。”知道她有意避嫌,武崇操感激地将她送到院门口,并托她向陈玄礼道歉。
辛似锦刚走到陈玄礼的听松斋门口,恰好碰到从里面出来的卓杨。
“他没事吧?”辛似锦问。
“失魂落魄的,松子正在里面照看着,我去吩咐厨房做碗安神汤过来。”卓杨说。
“让晚云去吧。”辛似锦说完进了院子,卓杨也跟了过去。
陈玄礼垂头丧气地坐在塌上,就连辛似锦过来也未曾发觉。
“顾姑娘是因为心腹侍女被活活打死,心中悲愤,才会言语上失了分寸。她的那些话,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辛似锦坐到他旁边。
陈玄礼抬起头,怒道:“我知道她说的都是气话。可她那个丫头,好歹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啊,她姐姐怎么能说打死就打死?还有没有王法了?”
“这种事在权贵人家,应属寻常。”许久未进食,胃叫嚣得厉害。辛似锦捂住腹部,微微躬身。
“你什么意思?”陈玄礼看着她。
“你不是也觉得他们的身份不简单?”
“可我没想到……”酒气上头,陈玄礼根本没法思考。
辛似锦轻轻吸了口气,道:“不仅你没想到,就连我也看走眼了。今日堂上那两位的举止做派,完全不像普通人家的家奴。尤其是那位嬷嬷,面上看着客气,实际上根本不把你我放在眼里。”
“夫人,先吃碗汤饼吧。”卓杨端着汤饼过来。
“那你说,他们到底是什么人?”陈玄礼问。
“神都权贵多如牛毛,如顾家这样排场的也不在少数。我一时间也不能确定。”两口热汤下肚,辛似锦终于缓了口气。
“你不能确定?”陈玄礼通红着一张脸,大声道:“朝廷的邸报你几乎一本不落,你怎么就不确定?”
邸报一本不落,就能事事皆知?
辛似锦将碗重重搁下。
陈玄礼摸了摸溅到脸上的鸡汤,错愕地看着辛似锦。
鸡汤溅湿了辛似锦的半张脸。顺着她的脸颊,流到下巴,最后滴落到胸口。这样狼狈的样子,加上阴沉的脸色和幽深的双眼,看得陈玄礼心头一紧,吓得连酒也醒了三分。
辛似锦站起身,拂开落到身上的汤饼,沉声道:“顾姑娘后天就要回去了。明天是浴佛节,你打起精神,好好陪人家逛逛,莫要失了气度。至于其他的,就当做是一场梦,梦醒了就忘了吧。”
说完,她便不再理陈玄礼,起身回落梅馆。
吩咐完茜草和蓝草两个小丫头,让她们替辛似锦梳洗更衣之后,卓杨便去了后厨。那碗汤饼她没吃几口,得再做一份。
“差人过来说一声就好了,何必自己亲自过来。”晚云责怪地看着卓杨,道:“夫人有心事,你该在她跟前,多照应着点。”
“夫人脏了衣衫,茜草和蓝草在屋里伺候她梳洗呢。”卓杨道。
晚云拿勺子的手顿了顿,叹道:“真论起来,你才该是夫人身边最亲近的人。”
卓杨低头不语。
“其实,夫人心里还是有你的。只可惜,来了位顾公子,横插一脚。”晚云道:“好在,那顾公子就要走了。等他走了之后,夫人便能重新看到你的好。”
“姑姑多想了。夫人就算不外嫁,迟早也会招人入赘。而那个人,绝对不会是我。能像现在这样陪在夫人身边,我就已经很满足了。”卓杨道。
两人端着新做的汤饼回到落梅馆,却发现辛似锦不在屋内。问茜草和蓝草,两个丫头也不知道。只说夫人让她们先退下,想一个人静一静。
将锦园里辛似锦常去的地方都找了一遍,甚至连小佛堂都看过了,还是没有找到辛似锦。以为她出门了,正门并两个侧门的小厮都说没有看到夫人出门。
“这么大晚上的,夫人能去哪里?”晚云急得都快哭了。
“都找过了吗?”卓杨问。
“都找过了。清和居和品兰阁也问过了,都说没见到。”霍管家也急得满头大汗。
“不,还有一个地方。”卓杨道。
“哪里?”霍管家一愣。他在这园子里住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还有漏掉的地方。
“祠堂。”卓杨说完,朝祠堂去。
祠堂院门半掩,刚到门口,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酒味。
推门一看,辛似锦正拎着酒坛,坐在祠堂门口的台阶下。看样子,竟已喝了大半坛。
卓杨慢慢上前,走到辛似锦跟前,捉住她的手腕,温声道:“夫人,更深露重的,夫人若是要喝酒,不如咱们回落梅馆喝。”
辛似锦抬起头,醉意朦胧地看着他。
“你来啦。来,一起喝,这可是十年的西凤酒。”说完,她抓着卓杨的手臂,想将酒坛抢过来。
“夫人,这么好的酒,须得配上几个小菜,才算不辜负。不若夫人先跟我回落梅馆,让厨房送几个小菜过去,咱们不醉不休如何?”卓杨让开她伸来的手,继续劝道。
辛似锦够不到酒杯,便抓着卓杨的手臂不放,微眯着眼摇摇头,说:“不,我不想回去,今天月色好,就在这里喝吧。”
卓杨抬头看了看夜色。白日天气晴好,月色还算动人。只是眼下这情形,哪里还有什么心情赏月。
“姑姑先去给夫人拿件披风吧,我在这守着。”一个不留神,辛似锦酒坛已经被辛似锦重新夺了过去。
大口喝了一口后,辛似锦将酒坛递给卓杨,道:“你也喝。”
卓杨借机将酒坛重新夺回,道:“夫人可是有什么心事?不妨就着酒,说来与我听听。”
辛似锦有些迷茫地盯着卓杨,似在沉思,可想了一会,又实在想不出点什么来。忽而,她认真地看着卓杨,道:“卓杨,你会离开我吗?”
卓杨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问,一时竟愣住了。
“我记得,”辛似锦打了个酒嗝,继续盯着卓杨道:“我记得那年在庆州城外的客栈,你跟我说,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离开。”
“是,我说过。”卓杨抓住辛似锦的手,看着她,坚定道:“直到现在,依旧初心未改。只要夫人不嫌弃,我愿守着夫人一生一世,绝不背弃。”
哈哈哈……辛似锦忽然大笑出声。
“夫人?”卓杨轻轻唤了她一声,见她脸上已经笑出了泪花。
“一生一世,”辛似锦缩回手,摇摇头,道:“明日会发生什么都尚不可知,又何谈什么一生一世?”
“夫人这是不信我?”卓杨立刻起身,半跪到辛似锦身前,举起右手,正色道:“我以父母在天之灵起誓。”
“父母?”辛似锦一愣,像是想起了什么。她侧过身低头看向卓杨,一不小心,竟滑倒在地。幸好卓杨反应快,扶住了她,才没摔到。
“夫人,你喝多了,咱们还是回去吧。”卓杨再劝。
“不,我不回去,我不回去……”辛似锦挣扎着想起身,却使不上力气。
卓杨见劝不住,干脆将她打横抱起,往落梅馆走。
“你放我下来,放我下来,咱继续喝,继续喝……”辛似锦不住挣扎。
然而卓杨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少年郎,她又喝得半醉,全无力气,如何能挣得开。
卓杨将她抱回落梅馆,小心地放到塌上。
晚云想给她宽衣,可辛似锦一直拍她,闹着还要喝。
卓杨上前一步,道:“还是我来吧。我记得厨房还有剩余的解酒汤,劳烦姑姑走一趟。”
半夜,辛似锦被渴醒。起身想找水喝,发现卓杨正趴在她的塌边。
“夫人,你醒了?”卓杨被她惊醒。
“你怎么在这里?”辛似锦看着他,略感意外。
“夫人昨晚喝多了,一直不让晚云姑姑宽衣,我担心夫人,就留在房里了。”卓杨起身动了动半边已经发麻的身子,拿了件衣裳给她披上:“夫人渴了吧,我给夫人倒杯水。”
辛似锦悄悄打量卓杨的背影,一直都不曾注意,他比四年前高大英武了许多。光看他的背影,就觉得安心。
“若我没有记错,你今年该满十八了吧。”辛似锦接过茶碗,边喝边说。
“是啊,一转眼四年过去了。”卓杨坐在塌边,静静地看着辛似锦。四年的时光,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同样的斜髻,同样苍白的脸色,只是眉眼间比从前更添了几丝深沉。
“怎么会想要去草场?”辛似锦看着卓杨。
卓杨低头想了一下,说:“当时夫人出了远门,赵掌柜又抽不开身,就只有我能去了。再说,那草场又不是什么虎狼之地,为何我就去不得了?”
“我以为……”辛似锦欲言又止。
“夫人以为什么?以为我此生都不会再踏足那片土地?”卓杨朝辛似锦轻轻一笑,说:“我虽拜吉利所赐,在草场过了近一年生不如死的日子,却也感谢他将我掳了去。”卓杨伸手握住辛似锦的手道:“不然我也不会遇见夫人你。”
“遇见我又怎么了?”辛似锦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你背井离乡,跟着我来到宁州。为我当牛做马,四处奔波,还要承受别人明里暗里的非议。这种日子,有什么好感谢的?”
“年少的时候,我曾以为自己这辈子就像父亲那样,在马背上渡过。那时候我虽喜欢草原的广阔,却也向往南方的繁华。经常从过往的商人那边打听南边的趣事,想着自己有一天也能离开草原,去南边走走。如今,我跟着夫人,不仅学了一身本事,还能走遍各地,赏遍美景。这样的日子,对我来说,已经很圆满了。”
辛似锦盯着卓杨,想要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他说这番话究竟有几分真意。遗憾的是,除了真心,什么都没看出来。
卓杨真的长大了。辛似锦放下茶碗,心中感叹:母亲当年是不是也被这样出众的样貌和甜美的誓言迷惑了,才会落得那般下场。
她往塌里侧让了让,躺下背对卓杨道:“夜已深了,你今晚就在我这里将就一下吧。”说完,她便转过身,背对着卓杨。
越过空出来的半张塌,卓杨呆呆地看着辛似锦的背。四年了,自草原来到宁州,这是第一次,辛似锦留他在房里过夜。虽只是同塌,但他的心却已怦怦直跳。
“还愣着做什么?明日还有一堆事呢。”半晌没听见动静,辛似锦哑声道。
卓杨回过神。脱去外袍,躺到外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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