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辛似锦醒来时,身旁已没了人。只是枕边依稀有一股独属于卓杨的味道,让人心安的味道。
在塌上躺了一会,醒了醒神,辛似锦披衣起身。依照旧例,每年的四月初八,她都要在祠堂跪满一个时辰。从前,她并不明白是为什么,身边的人也不同她解释。不过,就在昨晚,她终于得知了全部的真相。
点烛,燃香,跪拜。辛似锦抬头看着祠堂上那块巨大的无字牌位,心下茫然。
祠堂外,梁嬷嬷扶着春芽站在拐角处。
“你怎么在这里?”
卓杨转身朝她恭敬一礼,道:“姑姑说,夫人早起还未用膳,我装了些点心送过来,烦请嬷嬷帮我带进去。”
卓杨将食盒递给春芽。
“为何不自己送进去?”梁嬷嬷问。
“夫人吩咐过,除了她和嬷嬷,闲杂人等不能进祠堂。”卓杨低头。
梁嬷嬷叹了口气,越过他走进院子,道:“进来吧。”
卓杨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梁嬷嬷的背影,随后赶紧跟上。
听有脚步声走近,辛似锦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梁嬷嬷来了。
“嬷嬷,您来啦。”辛似锦微微头,打起些精神。
梁嬷嬷却怔怔地看着白茹的牌位,并没答话。
“嬷嬷,您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母亲她在那边过得好吗?”辛似锦也看向母亲的牌位。
“姑娘是茹姑娘的女儿,她过得好不好,姑娘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梁嬷嬷只是个家奴,依礼只能在祠堂外磕头。
“嬷嬷,前几日,园子里来了三位贵客。”辛似锦低头,盯着披帛上的联珠纹。
“我听说了。”梁嬷嬷站到角落,轻声道。
“当中有位年轻公子,我一见到他,就觉得魂魄丢了大半。”
梁嬷嬷没有回话。
辛似锦嘴角勾起一丝笑意,道:“不瞒嬷嬷,我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可是,他太干净,太美好。我,我只敢远远地看着。”
梁嬷嬷看了一眼郭平的牌位,道:“我记得姑娘同郭平成亲之前曾跟我说,路是自己选的,以后就算再崎岖坎坷,都不怨别人。”
“是啊,”辛似锦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是个寡妇,还是个恶名在外的寡妇。所以,我不敢奢求同他之间能有什么,能同他像普通朋友一般说说话,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可是,就在昨天,老赵看到了他。”
“赵九是个懂规矩的,即便看到了什么,也不会多嘴。”梁嬷嬷道。
“他看到那位公子之后,当即就晕了过去。”
“什么?”梁嬷嬷紧张地看着辛似锦:“老赵他可有大碍?”
辛似锦摇了摇头,道:“他只是被吓晕了,并无大碍。可是,他醒来之后,同我说起了一个人。”
“谁?”梁嬷嬷脸色一变。
“宗楚客。”
梁嬷嬷惊得捂住胸口,弯着腰好一会没喘上气来。
“老赵跟我说,那位公子,像极了年轻时候的宗楚客。”
“他还说了什么?”梁嬷嬷缓缓道。
“还说了一件有关于蒲州白府的往事。”说到这里,辛似锦觉得心像针扎一样疼,疼得四肢百骸都没了知觉。她慢慢伏下身,几乎趴到了膝下的蒲团上。
梁嬷嬷后退两步,靠到旁边的柱子上,然后慢慢滑倒在地。
卓杨拎着食盒,隐在门边的角落,无措地看着二人。
“嬷嬷,老赵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辛似锦的头埋在衣裳中,声音听着有些闷。
梁嬷嬷跪坐在冰凉的石板地上,看着案上香雾后头的无字牌位,忽然就撕心裂肺地大哭了起来。
不远处,伏着身子的辛似锦绝望地闭上眼睛。
老赵同她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故事的主角,是博陵崔氏安平一脉的长房嫡长子崔什。据说,这位崔什自幼聪慧,有过目不忘之能。刚满十岁,就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小神童。崔氏安平房的长辈们也因此对他寄予厚望,甚至早早就为他定了荥阳郑氏的嫡女为妻。可这位崔什却爱上了姨舅家的女儿,也就是他的表妹辛梦之。然而辛家的门第和郑家完全不能相提并论,无论崔什怎么努力,他父亲就是不同意解除婚约。无奈之下,崔什只能在婚礼的前一夜,带着辛梦之私奔。崔氏宗族为了掩盖这件丑事,只能对外宣称崔什染上急病,暂时取消婚礼。之后不久,便传出崔什不幸身故的消息。
崔什自知不孝,不愿给家族蒙羞,便改名白桐,带着辛梦之一路往西,最终在蒲州定居。辛梦之出生书香门第,且在经商一途上极有天赋。他二人在蒲州白手起家,短短几年,就积累了不少家财。
在这期间,白桐结识了宗楚客的父亲宗书真。宗书真见白桐气度雍容,谈吐不凡,见识广博,便让自己的二儿子宗楚客拜他为先生,学习诗书经史。白桐见宗楚客聪敏好学,心中喜欢,对其倾囊相授。二人成为师生的第三个年头,在双方长辈的见证之下,宗楚客和白桐的女儿白茹定下亲事。他们相约,在宗楚客科考结束,无论中与不中,二人都即刻完婚。
这本是一段难得的佳话,却没成想,永淳元年四月初八晚上,白府莫名走水。白桐夫妻,儿子白玙一家四口,并十六名管事亲眷,还有四十二个家奴,总共六十四人,全部葬身火海。
而白茹因为有孕在身,睡眠不佳,在大火初起之时,同乳娘梁氏逃出屋外,躲过一劫。但她因为悲伤过度,在四月初九晚上,九死一生,诞下一名女婴。
“嬷嬷,我真的是宗楚客的女儿吗?”辛似锦直起身,眼神空洞地看着母亲的牌位。
梁嬷嬷收起哭声,点点头道:“那人进京之前约茹姑娘赏月,茹姑娘应邀前往,一夜未归。回来后就一直把玩着那根素银簪子,爱不释手。之后不久,她就被大夫诊出了喜脉。”
辛似锦叹了口气,道:“其实,昨晚老赵就同我说过,我是宗楚客的血脉。我知道,他不会骗我。可我想了一晚上,还是不愿相信。因为,我几乎可以确定,那位让我丢了魂的少年郎,就是宗楚客的儿子。”
“噗通”一声,卓杨手中的食盒掉落在地。
辛似锦吓了一跳。转身一看,卓杨正站在门边,失神地看着她。
“你怎么进来了?”辛似锦惊讶道。
“是我让他进来的。”回答她的是梁嬷嬷。
“嬷嬷?”辛似锦不解地看着梁嬷嬷。
“我知道,姑娘年纪渐长,心中已有乾坤。我也明白,姑娘你已无嫡亲长辈在世,婚姻之事自然是随你自己的心意。可我作为服侍了白家祖孙三代的老人,不能眼睁睁看着白家无后。否则,待我百年之后,没办法向地下的众位主子交代。”梁嬷嬷扶着柱子站起身,抹干眼泪,指着卓杨,道:“虽然以他的身份,就算入赘也是不够。但既然你们已经同吃同住,同塌而寝,就早些寻个日子把亲事给办了。今日我做主让他进来,就是让他先见过白家的列祖列宗。毕竟白家日后的继承人,总要有个正经的名分。”
“不可以。”辛似锦脱口而出。
卓杨抬眸看着辛似锦,眼中尽是失落。
“为什么?”梁嬷嬷问。
“如若我有成家的想法,当初又何必多此一举?”辛似锦指着郭平的牌位,道:“嬷嬷,试问一个从未体会过母爱的人,要如何去做好一个母亲?”
“茹姑娘她……”梁嬷嬷刚止住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她如何?她错付了心意,遭了背叛,家破人亡。她的遭遇是令人同情,但仅仅因为她可怜,就可以无视她曾犯下的恶行吗?”
“正因为我目睹了茹姑娘的悲惨一生,才不想姑娘你重蹈她的覆辙。我家姑娘虽出生辛氏,可模样才情,并不输郑氏半分。茹姑娘是她亲自教养长大的。琴棋书画,诗书礼仪,更胜其母。到了姑娘你这一代,明明可以继续走她们的路,做个大家闺秀,可老赵却偏偏要教姑娘商贾之术。我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可这冤冤相报何时了?我已经眼睁睁看着茹姑娘把她的一辈子都搭进去了,再不能看姑娘你一步步深陷泥潭,到最后无法自拔啊。”
“嬷嬷,你多虑了。” 辛似锦撑着蒲团,想要起身。但跪得时间有些长,双腿发麻,又跌了回去。卓杨上前几步,扶住她。
站稳之后,她看着案上的牌位,道:“我并不想报仇。”
“什么?”梁嬷嬷一愣。
“比起一个日日虐待我的母亲,一个从未谋面的父亲,要可亲多了。”辛似锦道。
“姑娘,你怎么能这么想?”梁嬷嬷不可置信地看着辛似锦。
“那我应该怎么想?那些人是因我而死的吗?如果仅仅因为我是他的血脉,就要受那样的折磨。那为什么当初生下我之后,不一把掐死我?”辛似锦道。每每回想起幼年时所受的那些虐待,她就恨不得把白茹的牌位一把火烧掉。
“姑娘你虽是他的血脉,可你也是茹姑娘的血肉啊。”梁嬷嬷哭道。
“是啊。我是她的血肉。可她有一天拿我当她女儿吗?嬷嬷,在我心里,她这个母亲,还没有你,没有丁家婶娘来得亲。”辛似锦疾声道:“如今,我知晓了事情的所有前因后果,明白了她所承受的痛苦,我决定不怪她。但这并不代表,我就会原谅她。同样,既然当初的惨剧是因宗楚客而起,我那些年所受的折磨也都是由来于他,那么我这辈子都不会同他相认。从今以后,我还是宁州的辛似锦,谁也别想拿所谓的仇恨,大义来同我说教。”
其实,让辛似锦放下仇恨,也是梁嬷嬷心中所愿。只是,她惦记的是另外一件事。
“可姑娘你,你总要给白家留条血脉啊。”
“嬷嬷,你看看这些牌位。”辛似锦指着案上的牌位道:“即便我放下了,那些死去的人,那些人活着的后人,还有老赵他们,他们放得下吗?他们活着一日,这仇恨就一日不会消弭。谁知道,这祸端会在什么时候被他们以什么样的方式,被重新提起?到那个时候,嬷嬷以为,这无字的牌位之后,会不会再添新的冤魂?”说到这里,辛似锦又长长叹了口气,道:“至于白家的血脉,那血脉早就断了。”
听到这话,梁嬷嬷连基本的礼数都顾不得了,大步上前走辛似锦跟前,质问道:“姑娘这话什么意思?”
“当年堕胎的时候,我让大夫加大了药量。”辛似锦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被绝了子息的另有其人。
“你!”梁嬷嬷气得抬起手,想要给辛似锦一巴掌。可卓杨抢先一步将辛似锦带入自己怀中,背对着梁嬷嬷,想要自己挨下这一掌。
巴掌没有落到卓杨身上,因为梁嬷嬷一口气没上来,晕了过去。
同春芽两人手忙脚乱地将梁嬷嬷扶上卓杨的背。辛似锦转头看了一眼祠堂,烛苗微晃,香烟袅袅,清冷凄凉得让人浑身发紧。
小佛堂里香气缭绕。辛似锦看着塌上昏迷不醒的梁嬷嬷,道:“今日之事,都安排妥当了吗?”
卓杨点头。
“这里有我,你去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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