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青楼初见

春风如意楼从窈娘接手以来,每年的四月初一和九月初一,都会举行歌舞演出。只要是楼里的姑娘,都可以参加。姑娘们上台献艺后,喜欢的看客们,就会买花打赏。海棠十钱一朵,牡丹一百钱一朵。虽说歌舞可以免费看,但来看的那些人,又哪里会那么小气。等到喜欢的姑娘表演完,总要送上几朵,表表心意。楼里也定了规矩:卖花的钱,全部归姑娘们所有。若哪位姑娘得的花最多,那她就是新的花魁。像之前的冷月姑娘,就蝉联了好几次。为她而来的客人,更是多得排不上号。所以每次歌舞会,姑娘们都拼了命地表现自己,不仅仅为了银子,更是为了名声。

然而,辛似锦对这些一点兴趣都没有。见窈娘忙着招呼客人,也没上前打招呼,直接去了楼上属于她的厢房。她是东家之一,又是窈娘的好友,小厮们知道她的习惯。她刚来不一会,就送来几样她爱吃的小菜并一壶温好的梨花醉。

辛似锦端起酒杯闻了闻,楼里的姑娘们爱用香,连酒香都被掩盖了大半。

“酒多伤身,夫人少喝些吧。卓郎君不在,您要是喝醉了,连扶您回去的人都没有呢。”晚云劝道。

“喝多了就睡这,难道窈娘还能把咱们赶出去啊。你也忙了一天了,坐下一起吃些吧。”晚云是个老实人,这劝人的由头也拙劣得很。可辛似锦知道晚云是真心为她好,也不好多说什么。

楼上主仆俩一边吃饭,一边聊着闲事。楼下刚打完拳,被硬拉来的陈玄礼则一脸困倦,要不是冯怀山和沈孝义跟他说话,怕是都要睡着了。

同样兴致缺缺的,还有坐在陈玄礼他们后一排的武崇操三人。

“这都是些什么啊?”宗薇一脸不屑,道:“长得一般也就算了,这舞跳得简直不堪入目。还有刚刚那曲《踏花谣》,错了多少个调,我都懒得数了。”

“唉,毕竟是小地方的青楼,这些姑娘们已经很不容易了。咱们府里的歌舞伎,那都是打小的功夫,还有专门的人教着,能比嘛。不过照常理说,越往后,越精彩,咱们再看看吧。”武崇操道。

武崇操刚说完,周围忽然传来一阵叫好声。只见一个穿着绿色衣衫的姑娘,已经在台上摆好姿势。

“没想到才一年时间,这绿袖的风头,都快追上冷月了啊。”晚云看着台上那抹翩翩起舞的绿色身影,感叹道。

“她漂亮聪慧,又八面玲珑,善度人心。在这种地方,自然是如鱼得水。”酒壶已空,辛似锦唤来小厮,让再上一壶。

“夫人,您连日奔波,身体早已疲惫不堪,还是不要再喝了。要不咱们现在就去跟窈娘打个招呼,早些回去吧。”晚云担忧。

辛似锦以手撑头,看着桌上的空酒杯,道:“晚云,你跟了我这些年,怎么还不明白?我早已离不开这杯中之物了。”

趁着小厮去拿酒的空档,辛似锦往楼下看了一眼,陈玄礼正跟冯怀山头挨着头,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几月不见,他倒是活得自在。

绿袖下场之后,又上来两个姑娘,可惜都没有绿袖出众,送花的也少。

“接下来上场的,是咱们楼里的新人,凤依依姑娘。”窈娘虽已近不惑,但风姿犹存。

凤依依?辛似锦疑惑,这个名字听着有点耳熟,难道就是小霸王最近迷上的那位?究竟是什么样的姑娘,竟能入得了陈小霸王的眼。她起身上前几步,走到栏杆边,想要一睹芳容。

果然,凤依依一上来,陈玄礼那桌就开始起哄。尤其是冯怀山,喊得格外带劲。表演还没开始,就买了十朵牡丹。

“夫人,站这么远,怕是看不清那姑娘的脸吧。”见她一脸关心,晚云笑道。夫人对陈公子的事,还真是上心。

“是看不太清。”辛似锦悻悻地回到位子上,端着酒杯,暗自头疼。

陈玄礼性格固执,若他真的迷恋上一个青楼姑娘,可要如何是好。

然而她还没理清思绪,楼下却忽然传来争吵声。细一听,约莫像是冯怀山的声音。这才一眨眼的功夫,怎么就吵起来了?

辛似锦重新走到栏杆前,低头往下看。

“王南生,你藏得够深的啊。”冯怀山指了指武崇操那桌,道:“刚刚我还在纳闷,怎么你常坐的位子,突然就换了人。我还以为,你已经穷到连花酒都喝不起了呢。”

“我们王家的事,就不劳你冯大公子操心了。”王南生转了一圈,大声道:“倒是这春风如意楼啊,鼎鼎有名的宁州城第一青楼,糊弄人的本事,真是越发长进了。”

王南生说得很大声。他刚说完,大堂就跟炸了锅一样,议论纷纷。

窈娘正准备上前询问,陈玄礼已经率先出声:“你什么意思?”

窈娘心头一乐。倒是忘了,这个小霸王可是个最护短的主。

“是陈大公子耳背?还是我说得不够清楚?”王南生朝陈玄礼抬了抬手,胡乱一礼,道:“我的意思是:春风如意楼,用不入流的表演,糊弄看客,骗人钱财。”

四周更加哗然。

“王公子,您说话可要有依据啊。”窈娘上前道。

“依据?”王南生从暗处请出一个女子,道:“这位就是长安平康坊万芳阁的纤纤姑娘,不如就请她来评评刚刚这些表演?”

长安平康坊的姑娘?窈娘眉头一皱。这不是成心找茬吗?谁不知道,平康坊是满大周上下,一等一的风雅之地。里头姑娘们的才华见识,比高门大户的姑娘们都要胜上好几筹。找平康坊的姑娘来这里,不就是存心来闹事的嘛。

窈娘捏了捏手中的帕子,悄悄打量那纤纤姑娘。面若桃花,气如幽兰,确实出众。

“原来是行家啊。”窈娘笑道:“咱们宁州地偏人稀,楼里的姑娘也是见识浅薄,技艺不精。说起来,这也都是我的过错,没有用心教导她们。今日难得遇见行家,还请姑娘不吝赐教。也好叫我这些姑娘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那纤纤先朝众人行礼,然后朝窈娘福了福身,道:“妈妈客气了。这声行家,奴实在当不起。只是在平康坊里待久了,耳濡目染,所以懂的比别人多些罢了。这次应王公子之邀,来宁州游玩,能来这春风如意楼一观,也是我的荣幸。”

这话说得可真是漂亮。

窈娘按下心头千万句骂人的话,吩咐小厮看座。同行切磋乃是常事,就算明知道人家是来砸场子的,该有的礼仪气度,还是不能少。

“纤纤见识浅薄,懂得也不多。只是,听刚刚这位凤姑娘的笛声,气息微微有些不稳,倒像是初学不久。”纤纤说完,朝台上的凤依依那边看了一眼。

昏暗的灯光下,凤依依的脸色有些难看。这曲子确实是她新学的,求的就是个新鲜,出其不意。

“还有之前的绿袖姑娘,舞跳得还行,看得出来,是花了很多心思的。只是腰不够软,若是换成稍微刚硬一些的剑舞,应该会更好看。还有……”

……

那纤纤果然不是一般人,几乎上过场的每个姑娘的表演,都被她挑出了毛病。

陈玄礼的脸色越来越沉。王南生此举,表面上是在挑春风如意楼的刺,实际上打的却是与窈娘交好的锦夫人的脸。

这几年,王家的生意一直在走下坡路。若不是靠他那个给人做妾的妹妹撑着,王家怕是早就没落了。而刚来宁州城十几年的辛似锦,生意却越做越大,在宁州城的根基也越扎越稳。这股上升的势头,已隐隐有超过王家的意思。而王家和聚宝斋都做布料生意,此消彼长间,王南生也从之前的根本不把辛似锦一个孤弱女子放在眼里,到如今的视她如肉中之刺。但凡能给辛似锦找不痛快的地方,总能看见王南生的影子。

“我看你是越说越离谱了,简直就是,就是鸡蛋里挑骨头!胡说八道!”冯怀山指着纤纤,大声道。

“呦,冯怀山,你这么激动做什么。难不成是被戳到痛处,狗急跳墙?”王南生挑衅道。

“王南生,你要是再没事找事,信不信我一拳打到你家都不认识!”冯怀山直接撸袖子。

混乱间,宗薇小声嘟囔了一句:“这纤纤说的一点都没错啊。”

没成想,恰好被冯怀山听了去。

冯怀山转身看着宗薇怒道:“你又是谁?凭什么在这插嘴?”

宗明成拍了拍妹妹的胳膊,示意她不要掺和。

陈玄礼也看向宗薇三人。不看则已,一看心头一惊:宁州城什么时候来了这么出色的人物?

说话的这姑娘虽着男装,但明艳动人,声若黄鹂,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坐在她对面的那位,衣着华美,一副玩世不恭,只管看戏的表情,看着也不像是个好惹的。

不过,最令他惊诧的,是坐在主位的那位公子。虽穿着简单的青色圆领长袍,但那副文质彬彬,宛若谪仙下凡的模样,就连同为男子的陈玄礼都看愣了神。

“几位既坐在王公子的位子上,想必,应该也是王公子的朋友吧。”沈孝义疑惑道。他和冯怀山还有陈玄礼,并称“宁州三杰”。也就是旁人口中的,“宁州三害”。

“我们可不认识他。”宗薇轻哼一声,继续道:“我只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大哥的袖子还湿着呢,罪魁祸首怎能逍遥自在?这把柴,她添定了。

“你!”冯怀山怒。场面已经够乱的了,怎么还有人火上浇油。

“我怎么了?”宗薇道:“撞了人都不赔礼道歉,旁人说几句就撸袖子,如此飞扬跋扈,以为这宁州城是你家的吗?”

“呵,”王南生抱着胳膊道:“姑娘还真是一语中的。这宁州城虽不是他家的,但他的好兄弟,却是刺史之子。有人撑腰,自然气焰嚣张。”

听宗薇说冯怀山撞人,陈玄礼这才注意到主位宗明成右手的袖子上,有一片深色的水渍。仔细回想一番,应该是刚进门的时候,冯怀山撞到了奉茶的小厮。

陈玄礼眼珠一转:就凭王南生,怕是还结识不了这样气质的人物。这三人,应该只是路过。

想到这里,陈玄礼起身走到宗明成面前,躬身一礼,道:“是我兄弟走得急了,没有看人,陈某在此替他跟你赔罪了。至于这衣衫,若公子不嫌弃,不妨留下住处,改日我让人重新给公子做一身送去。”

宗明成起还礼揖道:“都是小事,不必放在心上。家妹心直口快,还请诸位莫要见怪。”

说完,便带着宗薇和武崇操准备离开。只是,他刚转身,就看见迎面走来一个妇人。

那妇人身形瘦削,穿着一身天青色的衣裳。头上梳着普通的斜髻,戴着一根镶青玉的金步摇。张明成眼前一亮。

这样沉稳大气的装扮,很可能就是传说中的“锦东家”。

宁州城不大,差不多的人,辛似锦都认识。只一眼,她就可以肯定,眼前的两男一女,定不是本地人。尤其是中间这位,他真的是太出众了。

样貌出众的少年郎辛似锦见过不少。但是,像眼前这位,即便身处青楼,也不会让人联想到嫖客,酒色之徒之类的字眼的,她还是第一次见。

他太干净了。即便是在鱼龙混杂,脂粉气,酒肉味,汗臭味和其他味道混在一起的青楼大厅,也能让人从他身上嗅出一股墨香,让人不自觉地想要靠近。

待那妇人走近之后,宗明成终于看清她的眉眼。

她的长相虽不出众,但也清秀。约莫是因为喝了些酒,脸颊上有轻微的红晕。嘴角微微上扬,笑容自然得体。那是种宗明成见惯了的,常年养成的,习惯性的,见人三分笑却不达心底的礼节性的笑容。

不过,待她再走近一步时,宗明成发现,她脸上的神情变了。

她如古水一般的眸子里,慢慢漾出一点光晕。然后,随着她越来越聚集到自己身上的目光,那光晕越来越亮,到最后彻底溢满她的双眼。之后,那双晶亮的双眼中,渐渐泛起丝丝笑意。笑意越深,眼神越亮。当笑意蔓延到嘴角时,她那张苍白清秀的脸,也渐渐生动起来。

宗明成就这么直愣愣地,甚至有些失礼地盯着辛似锦。但可能因为他样貌出众,气质不凡,就连一向挑剔的陈玄礼也没觉得哪里不妥。

那妇人走到他跟前两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朝宗明成屈膝一礼。

宗明成只觉得自己的心忽然抽了一下,那种窒息的感觉带给他最直接的反应,就是脱口而出的一句话: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辛似锦一愣。原来,他也觉得熟悉。

只是,她可以确定,自己之前从未见过他。且不说她早已练就了一身过目不忘的本事。只要是跟她有过接触的人,她都会有印象。更何况,是这样出众的年轻公子。

“公子怕是认错人了。”辛似锦道。

宗明成也反应过来。他朝辛似锦躬身一礼,道:“在下唐突了。”

他的衣袖上还残留着一滩显眼的茶渍。但那茶渍一点都没有影响他身上,纯净,清爽,如芝兰玉树般的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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