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三人来到山腰。
莲花山的山腰上有一眼清泉,称药王泉,泉水甘甜清凉,据说饮用后能治百病。
茜草蓝草还有其他几个跟来的随从都被打发开,各自寻乐子去了。辛似锦并李隆基三人,沿着溪水慢慢往山腰走。溪边的草地上开着不知名的野花,红的白的,仿佛夜晚繁星闪烁的天空。而药王泉则被斜阳照得波光粼粼,恰似挂在天边的银河。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悦耳的歌声,辛似锦落后两步,见一个姑娘正坐在山坡唱歌,歌声宛转悠扬十分动听。她唱了一小段之后,一个年轻男子也走到她身边,和着她的调子,一起唱起了下一段。一曲唱完之后,辛似锦见那男子上前扯下女子腰间的荷包,女子好似扭捏推拒了一番,之后两人就携手朝山坡下走去。
再往远处看,溪边有许多年轻男女。他们或站,或坐,或像辛似锦一般沿河而行。
“听说西北有种特别的篝火会。在晚会之前,未出阁的姑娘们都会准备荷包,绣上五彩绣球,福寿如意等的吉祥花样。等到晚会时,姑娘将荷包挂在腰间显眼处。若有男子看上这姑娘,就会上前讨要荷包。如果两人看对眼了,姑娘就会把荷包送给男子,表明心意,之后两人就可以在一处唱歌跳舞。没想到竟被我们遇上了。”李隆基环顾四周,道:“据说,如果哪个姑娘的荷包没人要,反倒是件不光彩的事情。”
辛似锦恍然大悟。原来这篝火会,还是个年轻男女的相亲会。怪不得下午郭红玉来提醒他们的时候,表情那般奇怪。她伸手摸了摸腰间,幸好自己平常不爱佩戴荷包之类的挂饰。不过,她这副打扮,应该也不会有人把她当成是未出阁的姑娘吧。
李隆基往辛似锦身边靠了一步,道:“等会你可得躲远点。”
辛似锦抬头看了看他,忽然挑眉一笑,道:“我跟你可不一样。你是有王妃的人,哪个姑娘要是看上你也只能做妾。而我是个寡妇,就算再嫁,也是名正言顺。”
李隆基垮下脸,装作一副受伤的模样:“夫人,你这就厌了三郎吗?”
辛似锦“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真不要脸。”薛崇简一脸嫌弃。
天色渐暗,越来越多的人围坐到篝火边。也不知是谁起的头,不一会的功夫,就有十几个年轻男女走到场中开始踏歌,围观的人也用手打着拍子。
凉州民风开放,各族杂居,几乎人人能歌善舞。不多会儿,场上跳舞的人就从一圈变成了两圈。辛似锦见两圈人中间还围着一个女子,那女子穿着一身银红色的衣衫,梳着利落的辫子,面容姣好,身姿轻盈,像是这群年轻男女中领头的。时不时有几个小伙想往她身边凑,都被她灵巧地避开。待她转过头,辛似锦定睛一看,竟是郭红玉。
空中弥漫着淡淡的酒香,还有烤肉的味道,辛似锦腹中的馋虫蠢蠢欲动。她拎了一坛葡萄酒,然后猫着腰,找了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坐下。
郭红玉一边踏歌,一边寻找宗明成,绕了大半圈才找到。她一边踩着拍子,一边绕着宗明成转圈。两圈过后,郭红玉朝宗明成伸出手,做出一副邀请的姿势。
众人纷纷起哄。
宗明成缓缓站起身,不知道该不该伸手。李隆基不知从哪里找来羯鼓,敲出一串密集的鼓点,跟着众人起哄。郭红玉终于大着胆子,一把拉过宗明成的手,将他拖到场中。
宗明成起先还有些不自在,过了一会后,才慢慢放开手脚,跟着郭红玉一起跳了起来。他本就聪慧,又六艺俱全,不大会的功夫,就已经学到了舞蹈中的精髓,动作也越发流畅。郭红玉的眼中满是惊喜,她紧紧地握着宗明成的手,跳得愈发欢快。
辛似锦一边喝酒,一边看着他二人。就算他们最后不能走到一起,能留下这样美好的回忆,也算是无憾了。
李隆基的鼓点时急时缓,场上众人的动作也时快时慢。只是,看着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辛似锦忽然有些落寞。她拎着酒壶慢慢走出人群,沿着溪水往上走了一段路,挑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夜空中月光皎洁,繁星闪烁,那日在马场没看到的夜色,迟了两晚,更加幽静美好。然而看这美景的人,却只剩下她一个。
身边传来或低或高的虫鸣声,像是在应和远处的歌舞。辛似锦喝了口酒,轻叹一声。
“如此良辰,夫人为何闷闷不乐。”身后传来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
辛似锦转过头。
“真的是夫人,我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呢。”男子上前一步,道:“我从那边拿了些片好的羊肉过来,换夫人手中的美酒,可好?”
辛似锦眯起眼睛,想了一会,道:“是你啊。”
“原来夫人还记得我。”男子像是松了口气,朝辛似锦一礼道:“在下尹浩然,盐州兴宁人。”
辛似锦轻轻点了点头。
尹浩然坐到她身边的草地上,道:“刚刚,我在人群中看到了跟夫人同行的三位公子,猜想夫人应该也在此处,就出来寻。没想到真让我找到了夫人。”
“找我做什么?”辛似锦道。
“听说夫人好酒,我这次恰好带了两坛盐州白酒,就放在城中客栈里。不知,改日能否请夫人一同品鉴?”尹浩然道。
辛似锦喝了口酒,不置可否。
没有直接拒绝,就说明有戏。尹浩然心中一喜,继续道:“我想请夫人纡尊,去一趟我存布料的地方,指点一二。”
“凉州这边的生意,我一般是不过问的。你跟赵齐早有往来,你有什么好货新货,直接找他就可以了。”辛似锦道。
“如果夫人不过问凉州生意的话,聚宝斋也就不会突然封铺了。”尹浩然道。
“只是正常的封铺盘点而已。”辛似锦起身,往溪边走了两步,道:“赵齐的父亲,是我的左膀右臂,他的祖父,是我的授业恩师。我聚宝斋能有今天,赵家居功至伟。即便我同赵齐之间,有些许的意见不一,但他毕竟是我聚宝斋的人。而我聚宝斋,最讲究的就是诚信二字。公子今日此举,于赵齐,就算是背信弃义。天底下布庒多了去了,公子以为,我为何要跟一个见风使舵的人合作呢?”辛似锦道。
“帮着赵主事以次充好,是我父亲的意思,我本人并不认同。赵主事的所作所为,早已背弃了‘诚信’二字。夫人难道要违背自己的原则,因为赵家祖辈之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于他吗?我今日找到夫人,只是想表达一下我的诚意。”尹浩然朝辛似锦一礼。
“你的诚意?”
“是的。”尹浩然道:“我不想我们尹家一直靠造假过活。我尹家有自己的独门技艺,缺的只是一个机会而已。”
“既然你家有实力,大可以找别的买家合作,何必拘泥于我聚宝斋一家?”辛似锦道。
“话虽如此。但赵主事的这笔生意,利润很可观,我父亲很重视跟他之间的合作。”
“所以在你眼里,这笔生意反而成了你们家的拖累?”辛似锦道。
尹浩然点头。
“夫人既然撞破了我跟赵主事的谈话,定是要追究到底的。若是夫人突然停了交易,我压在手里的这批货就会血本无归。而我们家一时间也拿不出别的货,找到别的大买主,这对我尹氏无疑是致命的。父亲年事已高,定然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尹浩然深吸一口气,朝辛似锦行礼道:“所以,我想请夫人看看我手上别的料子,若有一两样看得上的,还请夫人高抬贵手,给我们家一条出路。”
“你既看过样品就该知道我聚宝斋的要求。”辛似锦眯了眯眼,道:“我本就靠布料起家,经手的料子不计其数。你的货想入我的眼,怕是不易。”
“货好不好,得看过才知道。”尹浩然很有自信。
辛似锦用手指轻轻敲了敲酒坛,道:“但愿你是自信,而不是自负。”
这便是答应了。
两人在溪边又站了一会。尹浩然道:“夜里风大,不如去烤烤火吧。”
辛似锦看了看天色,随他一同往篝火的方向走。
“你去哪儿了?我找了一圈都没找到你。”李隆基远远看见她,快步上来,责问道。
“只是去溪边坐了坐。”辛似锦道。
见她身后还跟着一个男子,以为是她新认识的什么人。李隆基神色一凝,悄悄打量。这不是刚来凉州那晚,赵齐屋里的客人吗?
尹浩然朝他一礼,随后离开。
“这就改换门庭了?”李隆基看着尹浩然的背影,道:“变得也太快了些吧。”
“可以理解。”辛似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你不会是看上他了吧?”李隆基转过头看着辛似锦,挑眉道。
辛似锦想了想,道:“长得还算不错,但比卓杨还是差了些。”
卓杨?李隆基勾了勾嘴角。
“你这是打鼓打累了?”辛似锦问。
“打鼓嘛,多久都不会累的。”李隆基淡淡道:“只是总有姑娘拉我去跳舞,不得尽兴。”
“得了便宜还卖乖。”辛似锦白了他一眼,道:“就没要个荷包?”
李隆基挑眉道:“倒是有姑娘想送来着,可我怕夫人你生气,就给拒绝了。”
这人总是这样没个正行吗?辛似锦扯了扯嘴角,叹了口气。
“殿下,这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也不算开玩笑吧。”李隆基看向辛似锦。
辛似锦撇了撇嘴,环顾四周,道:“明成公子呢?”
李隆基往远处指了指。
宗明成和郭红玉正并肩而立。不知宗明成说了什么,郭红玉笑得直不起腰。
“他们还真是般配。”辛似锦感叹。
李隆基打量辛似锦。这一路上,辛似锦对宗明成的欣赏,全都写在脸上。他还以为,她是心中钦慕宗明成,只是碍于身份有别,才一直未宣之于口。
只是,看她神色,半点失落之色都没有。
辛似锦看了两眼,转身往人群走。葡萄酒再好喝也不当饱,还是要找些热乎的东西填一填肚子。
刚走两步,就见一个姑娘站在几步开外,直勾勾地看着这里。
李隆基上前搂过辛似锦的肩,朝那姑娘道:“方才姑娘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在下已有妻室,此番前来,确实只是陪她游玩而已。”
那姑娘背光而立,辛似锦看不太清她的神情。只见她又站了一会,就转身跑开了。
辛似锦让开李隆基的手臂,转身盯着他看了看,道:“我早就知道,你这人撒起谎来,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李隆基摊了摊手,道:“哪里不对吗?确实有姑娘要送我荷包,我也确实已有家室。”
哪里不对?他不知道哪里不对吗?
辛似锦叹了口气,道:“祸水。”说完转身继续往前走。
李隆基追上她的脚步,道:“自古只有红颜才是祸水,我可不是。”
“你误会了,我说的是你一肚子祸水。”
回到篝火堆旁,李隆基拿了些烤肉,还有烤饼,带着辛似锦找了个背风的地方,重新坐下。
“宗明成虽然出众,但也到不了万中无一的地步。以你的阅历和心性,应当不会同那些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一样,对他一见倾心。所以,我实在想不明白,为何你总对他另眼相看?”李隆基问出心中所惑。
辛似锦抬头看向夜空,道:“于我而言,明成公子就像是这天边的那轮皎月。美好,却遥不可及。能静静望着,就已经心满意足。”
李隆基沉默。
“薛公子一直都这么爱热闹吗?”辛似锦看向远处人群中的薛崇简。
“他同武晚晴的亲事,是无论如何都逃不掉的。这次出门,只不过是想放纵一下罢了。临行前,姑母交代我,尽量陪着他多散散心。”李隆基道。
“神都就那么不好吗?为何你们一个个都想往外逃?”辛似锦咬了一口烤饼。
“就像你下午所说的,各花入各眼,各人的想法和见解不同罢了。明成出行,是为了增长见闻。武崇操不喜欢武家,却又不得不同武家休戚与共。至于崇简,他一直都很懂分寸。”
“那你呢?”辛似锦将酒壶递给李隆基。
李隆基喝了一口,道:“我只是顺其自然罢了。”
顺其自然?拿命去顺其自然?辛似锦眯了眯眼。不想说,那就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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