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会这几天,凉州城的宵禁也比平时松些。辛似锦一行人直到一更天才回到住处。
吹了一晚上的风又喝了不少酒,第二天一早,辛似锦只觉头痛欲裂。
早饭后,郭红玉来接众人,辛似锦推说没睡好,留在院里。李隆基三人则跟着郭红玉出了城。
迷迷糊糊睡了半日,醒来时两个丫头正在她房里做针线。辛似锦坐起身,挑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塌上,静静看着。
“夫人,两位公子的贴身衣物在金城的时候已经各备了五套,这次我们又裁了十套,明晚应该就能赶出来。”蓝草道。
辛似锦点头。军营艰苦,陈玄礼又天**洁。有了这十几套衣服,就算不能经常沐浴,隔几日换一套新衣,应该也够他熬过这半年了。
“边塞寒冷,中衣我也各备了三套。”茜草说:“管家娘子的手艺还不错,若是我们赶不及,可以留给她做,之后再托人送进军营。”
“是啊是啊,还有袜子,伤药,我们都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蓝草接过话头,道:“茜草特意分成了几份,到时候让人每隔一段时间就往营里送一次,必不会委屈了陈公子。”
“辛苦你们了,回头让他自己谢你们。”辛似锦笑道。
“嗯,到时候让他将军营里学到的都表演给我们看,也好让我们也开开眼界。”茜草道。
“还有还有,让陈公子给我们讲军营里的趣事。”蓝草又加了一条。
辛似锦看着两个丫头,无奈地摇摇头。看来陈玄礼在锦园的人缘真是不错,两个丫头都想着他。
中午吃饭的时候,谷雨送上这几日盘点铺子的结果。只看他的脸色,辛似锦就知道结果比她想的还要糟糕。接过册子一看,不仅账目错漏百出,库存也对不上。
怪不得她提出封铺时,赵齐和余掌柜的神色那么难看。怪不得,今年年初,赵千巍不得不来凉州一趟,问他所为何事,却又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谷雨满脸担忧地看着辛似锦。赵齐是赵千巍的儿子,老赵庄主的孙子,这事情可大可小,端看辛似锦如何决断。
担心辛似锦再出事情,茜草和蓝草两个丫头整个下午都守在辛似锦身边,直到李隆基他们归来。
十五这天上午,郭红玉打听到陈玄礼和武崇操因换防留在军营,等不及就带着辛似锦一行人往林禹所在的军营去。
一众兵士中,辛似锦一眼就认出了陈玄礼。不过大半个月不见,他像是变了一个人。瘦了一圈,也黑了许多。辛似锦的眼眶忽然就红了。
陈玄礼没想到辛似锦会来看她,愣在原地看着辛似锦慢慢走近。辛似锦走到他面前,一只手抓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脸。手中粗糙的感觉,还有他身上风沙的味道,让辛似锦心中一痛。她一把抱住陈玄礼,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虽然早有准备,可亲眼看到陈玄礼的惨状后,她还是心疼地厉害。
陈玄礼拍了拍她微微颤抖的背,责怪的话语刚到喉咙口又被咽了下去。
李隆基上前拉开二人,道:“好了好了,这么多人看着呢。”
“若不是事先知晓,任谁看到这样的情景,怕都会误会你们是亲姐弟吧。”郭红玉道。
辛似锦放开陈玄礼,拿衣袖擦了擦眼泪,道:“是我失态了。”
林禹将众人引到堂中坐下。明知失态,辛似锦还是紧紧抓住陈玄礼的手,紧挨着他坐下。
“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是忙完兰州的事,就要赶去江南吗?”陈玄礼问。
“我收到赵齐的信,说有笔大生意要我亲自做主,就过来了。”辛似锦道。赵齐的事,她不想让陈玄礼烦心。
“我就说嘛,你这么个大忙人,怎么会巴巴地跑过来看我。”陈玄礼哼哼。
这孩子的嘴巴怎么还这么硬?辛似锦用力拍了一下他的手背,又心疼地擦了擦,道:“怎么弄得这么狼狈。”
“小伤而已,别大惊小怪的。”陈玄礼缩回手。
辛似锦张了张嘴。从前陈玄礼跟人打架,哪怕是擦破点皮,都要骂上好几天。
这边陈玄礼一直在安抚辛似锦。那头武崇操则当着林禹的面,将这些天受的罪全部倒了出来。
“从兰州到凉州,一路马不停蹄,水都不让多喝一口。刚到凉州,就让我们跟着这些训练已久的兵士一同操练。别人还有休息的时候,我和玄礼连个囫囵觉都睡不安稳,半夜还要被他拉起来急训。稍有出错,就各种军法往我们身上招呼,背都给打肿好几次了。他这哪里是练兵,分明是公报私仇。”武崇操对着宗明成控诉。
辛似锦拉着陈玄礼的手又是一紧。
“怎么,做错了还不让罚?你当这里是你家后花园吗?若我大周的兵士都如你这般散漫,那疆土早就丢光了。”林禹道。
“你别装出一副大义凛然,义正言辞的模样,你分明就是故意的。”武崇操还是不服气。
“就算我是故意的又怎么了?军法如山。我是你的上级,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我只要保证你不缺胳膊少腿,就算是梁王和你长兄在这,也挑不出我的错。”林禹一脸坦然。
“你!”武崇操握紧拳头。
宗明成揉了揉额头。
李隆基和薛崇简低头喝水,眼观鼻鼻观心。
郭红玉低头忍住笑意。
门外有个兵士过来,林禹起身朝李隆基一礼,道:“殿下稍坐,下官还有军务需要处理。”
李隆基点头。
待林禹离开后,武崇操指着门口,道:“明成哥,你就这样看着我被欺负?”
“九郎,命令是你父亲下的,我也没有办法。”宗明成无奈。
“哼!”
“忍一忍就过去了。”薛崇简劝道。
“林禹怎么了?”郭红玉忽然开口道:“他是父亲最得力的属下,为人最正直严肃不过了。说他公报私仇,我还真不信。”
“你是谁,为什么在这?”武崇操都不曾注意到郭红玉。
“我叫郭红玉,是郭元振的女儿。”郭红玉道:“这凉州军营我也曾正正经经待过一年,你刚刚说的那些,在我看来分明就是无理取闹。”
“你!”武崇操没想到自己竟会被一个女子取笑。
“怎么?难道你连我一个女子都不如?”郭红玉道。
“你说什么?”武崇操怒道。
“说什么?等会吃完饭,我们比试比试,保你心服口服。”郭红玉寸步不让。
“比就比,谁怕谁?”武崇操拍了下桌子,大声道。
“好了好了,离正午还有些时间,带我去你们住的地方看看吧。我带了些东西过来,就在马车里。”辛似锦拉起陈玄礼,打圆场道。
林禹对他俩还是不错的。至少没让他们跟其他士兵挤在一起睡通铺,而是单独给他们俩安排了一间屋子,只是有些简陋而已。
两个包裹一模一样。辛似锦将陈玄礼的那个打开,把里面的衣物一一拿出来,道:“两个丫头又给你们做了些衣裤袜子,还做了几副垫子,垫到靴子里就不怕磨脚。治跌打的药上次带了不少,这次给你们准备了防冻的药贴。茜草说这里风沙大,偷偷塞了两瓶润肤的花露。蓝草给你们做了肉干,嘴馋的时候吃些,不过这东西不能久放。好在认识了郭姑娘,以后我让人定期给你们送。”
“好了好了,别忙了,我们自己收拾。”陈玄礼拉着辛似锦到塌边坐下。
辛似锦摸了摸塌上又冷又硬的被褥,道:“怎么这么薄,凉州晚上很冷的。回头我备上两床,让郭姑娘带给你们。”
见她又准备翻别的,陈玄礼赶忙阻止道:“你怎么变得这么絮叨了?不想做我姐,想做我母亲了?”
辛似锦被他说得一愣:“胡说什么呢?”
“好了好了,出去吧。他们还在厅上等着呢。”陈玄礼将包裹胡乱一拢,拉着辛似锦往外走。
辛似锦一把拉住他,道:“玄礼,要不我们回去吧。我去跟郭都督求个情,你跟我一起回宁州吧。”
陈玄礼无奈地看着她,笑道:“当初是谁硬送我来的?”
“我……”辛似锦内疚地看着他。
“好了,我开玩笑的。其实也没九郎说的那么糟糕吧,我们只是刚来,还不习惯而已。”陈玄礼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要反过来安慰辛似锦。
他忽然发现,一向遇事冷静的辛似锦,竟也有关心则乱的时候。幸运的是,自己是那个能乱她心的人。
军营的午饭很简单,林禹为了招待李隆基等人,还特地多加了两个菜。
辛似锦尝了两口就悄悄放下了筷子。转过头,陈玄礼正大口大口吃得正香。从前让他吃这种饭食,他宁可饿死都不会碰的。辛似锦拿起筷子又吃了两口,全是眼泪的苦涩味。
吃完饭休息片刻后,林禹带着众人来到校场。辛似锦站在场边看着远处的士兵正在操练,想象着陈玄礼这些天过的日子。
“难得能在你身上看到几丝鲜活气息,这位姓陈的少年郎真是不简单。”李隆基站到她身边道。
“难道你之前见到的我都是死的么?”从看到陈玄礼到现在,辛似锦的情绪就一直有些低落,此刻口气也有些不善。
“差不多吧。”
辛似锦眯着眼看他。
“你都不知道你平常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连笑容都很敷衍。偶尔被惹急了,才会有些不同的反应。”
所以他总喜欢在她面前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为的就是看她的反应?
“今日难得看你又哭又笑,又是心疼又是欣慰的模样,真是有趣。”
辛似锦扯了扯嘴角,不想理他。
就在这时,一阵破空声传来,随后场上传来一阵叫好声。辛似锦循声望去,郭红玉还维持着搭弓的姿势,看着十分英气。远处箭靶的红心处,插着一支羽箭。
武崇操虽有箭术底子,但常年养尊处优,经验难免有些不足。有郭红玉这一箭在前,他的气势就已经输了五分。果不其然,他虽也射中了靶心,但却偏了一点点。
郭红玉朝武崇操扬了扬下巴,似乎是在问他服不服。
武崇操此人虽然傲娇,但也坦荡。他自知技不如人,也没硬撑,直接放下弓箭,表示自己认输。
“要不咱再比比别的?骑马如何?”郭红玉道。
骑马?武崇操忽然瞧见和辛似锦并肩而立的李隆基,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骑马多没意思,不如打马球吧。”武崇操道。
“听你的。”郭红玉道。
“那行。我,玄礼,明成哥,崇简哥,还有殿下一组。凉州军营你熟,你从这些人里随便挑,林禹做裁判,如何?”武崇操道。
郭红玉听完,直接点人去了。
辛似锦看着满面笑容的武崇操有些纳闷。他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和陈玄礼的球技虽然不差,但也不一定就比军营里的这些人强。他哪里来的自信,自己一定能赢过郭红玉?
就在这时,武崇操跑到李隆基面前,道:“殿下,你帮我赢了这场球,我答应你一件事,如何?”
“这么直接?就不怕我狮子大开口?”李隆基笑道。
“先赢了再说吧。”武崇操道。
校场旁边就有一片草地,稍加收拾布置,就是一个马球场。营内的其他兵士得了林禹的准许,纷纷围坐在旁。辛似锦也随林禹在场边坐下。
场上十人皆骑在马上,左手牵鞍,右手拿杆,分成两队,相对而立。林禹拿着马球站在不远处,三声鼓响后,他抛出球,十人应声而动。
马球赛辛似锦看过不少,但如眼前这边刚猛,直接的比赛,却没见过。不说郭红玉的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就连宗明成的打法也一改他平日里温润的气质。不过,最亮眼的,还是李隆基。他如同一只误入羊群的豹子,凶猛,矫健,灵活,残忍。不管郭红玉那方如何围堵,都不能拦住他的脚步。
辛似锦终于明白武崇操为何一定要李隆基上场。她的心急跳了两下,起身朝林禹告罪离开。从球场往外走的一路上,她的脑海里全是李隆基骑马的姿势,转身的姿势,挥杆的姿势……再看下去,她就移不开眼了。
营里有处高坡,辛似锦慢慢爬上去,站在上面可以看到不远处的马球场,还有更远处的山峦天空斜阳。耳边是持续不断的喝彩,身旁是轻轻拂过的微风,脚下是威严坚实的军营,远处是秀丽壮阔的草原。辛似锦觉得此人此景,此情此境,此生此世都不会再有了。
不知过了多久,场上传来一声锣响,裁判宣布红方获胜。红方就是武崇操的队伍,看来他终于找回了面子。机会难得,林禹挥了挥手,宣布马球赛继续,兵士们纷纷上场。
直到夕阳西下,辛似锦一行人才离开军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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