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赵齐之后,辛似锦见时辰尚早,准备小憩片刻,好应付晚上的宴席。
茜草和蓝草则按照临行前疏影的交代,准备表礼。茜草还特意去后厨弄了些吃食,暂时填饱肚子。听疏影说,这样的宴席没两个时辰根本别想结束,她们这些女使如果不事先吃点东西垫一垫,到时候一准饿坏。两人吃完饭,又回屋换衣服上妆,都收拾妥当后,才将辛似锦喊醒。
辛似锦坐在妆台前,一边由着茜草帮她梳头,一边看着铜镜里的两个人发笑。
“是不够普通吗?”蓝草凑到铜镜前看了看,道:“疏影姐姐说,这种场合不能打扮得太好看,万一被谁看上了,会给夫人添麻烦。但也不能太丑,落了夫人的面子。所以茜草把脸涂黑,我点上这颗黑痣,不是正好?”
辛似锦笑道:“那是疏影还有话没告诉你们。今日席上的全都是富商巨贾,他们府上姬妾无数,什么样的美女没见过,哪里就会看上你们。疏影生性稳重,她那么说,是不想让你们打扮得太过花枝招展失了体统,没有要你们刻意扮丑的意思。赶紧回去把脸洗了,重新上妆吧。”
赵齐到的时候,辛似锦三个刚好收拾完。
“有什么喜事吗?”赵齐疑惑。
辛似锦满脑子都是两个丫头刚刚的模样,脸上的笑意怎么都消不下去。
“没什么。”辛似锦收起笑容。
马车到群香苑门口停下。
元家同聚宝斋有生意往来,元评同赵齐自然相熟。印象中,赵齐出行,从不带女眷,更别说是站在马车旁边等人下车。联想起这几日聚宝斋封铺盘点,元评眼神一闪,车中之人的身份不言而喻。
“没想到锦东家竟来了凉州,元某真是失礼。”元评走下台阶,来到马车前。
他这般降阶相迎,让辛似锦有些意外。
“是我没有先过府拜访。”辛似锦屈膝一礼。
寒暄了几句之后,小厮引着辛似锦和赵齐二人往里走。
穿过一道珠帘门,就是群香苑的大厅,今晚的宴会也设在此处。大厅的正中央有个圆形的台子,台边是一圈朱红色栏杆,上面的莲花纹饰刷着金漆,看着十分华美。台边摆着几尊香炉,缕缕青烟从驴中飘出,旖旎甜腻。围着圆台摆了两圈的矮桌,每桌旁边都跪着一个靓丽女子,应该是群香苑的姑娘。
辛似锦粗略一看,约有二三十席,这排场真是不小。
小厮将辛似锦带到下首的第六席,吩咐候着的姑娘小心伺候。那姑娘见要伺候的竟是个妇人,脸上的笑容略淡了些。茜草悄悄塞给她一只细银镯,姑娘眉开眼笑着收下。
辛似锦坐下后环视四周。
凉州城自古繁华,百姓富足。一代又一代积累下来,就连街边一个普通的卖饼小贩,家中都有几十亩良田,更何况在座的这些世家商贾。辛似锦若不是有祖父和母亲多年的积累,和这几年的打拼,根本不能跟在座的许多人相提并论。这毕竟是全凉州城的聚会,以她聚宝斋的地位,能得这么一个席次,主人家算是给面子了。
辛似锦来凉州后不常在人前出现,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她。不过赵齐常在凉州走动,与各家都十分相熟。众人见他坐在辛似锦后头,疑惑间纷纷上前招呼,打探消息。
这样一来,少不得又是一阵寒暄。赵齐一边打招呼,一边替辛似锦引荐。言谈风趣,举止幽默,在一众老道世故的富绅中如鱼得水。直到主人家进来,众人才纷纷回座。
辛似锦盯着案上的高脚银杯。方才赵齐的这番举动,看似是在替她斡旋,实际上,未必不是在向辛似锦展露他在凉州的人脉和实力,好让她在做决定的时候,有所忌讳。
呵,辛似锦勾起嘴角。难道这么多年过去,赵齐还没看明白,她辛似锦从不受人胁迫吗?
每座城的商人们之间,都有一个正式或者是非正式的联盟。自己家的事,通常都会关起门来解决。像这种有外人在的宴会,大多都是为了互通有无。众人到齐后,史老板还有为首的几位简单说了几句,宴席正式开始。一阵鼓声响起,舞姬们踩着莲步入场。
席上的气氛逐渐热络起来,末座有几个人已经开始走动。
凉州城各族杂居,饮食也与别处不同,辛似锦正在向伺候她的姑娘询问新上的一道肉羹,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案前。
来的是凉州乡下,靠种红花为生的老葛。因为他种出的红花品相极好,城里的好些胭脂铺子都用他家的货。去年趁着闹旱灾,又买了好些地,全部种上红花。没想到今年格外风调雨顺,眼看着红花丰收在即,老葛却愁白了头。他托了好些人,才得了这场宴会的帖子。想着或许能在此处寻到新的买主,遇到辛似锦更是意外之喜。
听他说完来意,赵齐问道:“如玉轩用的也是你家的货?”
老葛忙不迭点头。
“你大概有多少货?”辛似锦问。
“大概,大概有两百亩。”老葛捏了把汗。这个量实在是太大了。
“如你所言,全都是上品?”辛似锦又问。
“老夫敢拿项上人头担保。”老葛对自己的货还是很有自信的。
辛似锦陷入沉思,赵齐轻轻喊了她一声。凉州丰收,红花的价格必然下跌。如果这货砸在手里,怕是会损失惨重。
“只要货好,无论多少我都要。”辛似锦一口应下:“至于价格,日后等我的人亲自去地里看过后再议。”
老葛忙不迭地点头。
待他离开之后,辛似锦看着赵齐,道:“如果我聚宝斋的生意旁人也能做,那咱们凭什么在西北立足?”
赵齐连连点头。
这边正说着话,角落里忽然传来一阵骚乱,原先欢快的乐声也停了下来,连带着场上的一众舞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众人纷纷看向乐师们那处。
群香苑的管事赶紧跑上来,揪着一个人,先是劈头盖脸打了一顿,道:“一上场就给我惹乱子……要不是老莫这几日生了病,哪里轮得到你上场……”
他打完人后,低头哈腰地朝众人道歉。
“怎么回事?”主位上的元评面色有些不善。
莫管事赶紧拉着那名乐师走到场中,道:“都是老奴没约束好下面人,扰了您的宴会。”
他说完按着那乐师的头,道:“还不快给诸位贵客道歉。”
没想到那乐师竟梗着脖子,直愣愣地立着。莫管事有些下不来台,抬手又想打。
“住手。”辛似锦忽然出声。
赵齐奇怪地看着她。她什么时候这么喜欢管闲事了。
辛似锦走到那乐师身边,拉过他仔细打量了一眼,道:“你是玉华?”
“锦夫人!”方玉华没想到会遇到辛似锦,一时竟没认出来。
辛似锦朝元评一礼,道:“这位乃是我的一位故人,能否请诸位看在我的面子上,饶过他这一回?”
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再加上辛似锦出面,元评当然不会较真。他朝方玉华看了几眼,见他长相不俗,心下了然。
莫管事在群香苑多年,自然也看明白了。他朝辛似锦身边伺候的姑娘使了个眼色,然后将方玉华推到辛似锦身边坐下。
赵齐看着面前并肩而坐的两人,握紧手中银杯。
宴会继续。辛似锦由赵齐引着,给几个跟聚宝斋有来往的,还有凉州城的大商户挨个敬酒。之后,又是许多人过来回敬。总之,一顿宴席吃了一个多时辰,结束的时候辛似锦已经有些站不稳了。
好在,方玉华和赵齐一左一右扶着辛似锦,才不至于让她在人前出丑。
“天色不早了,你直接回去吧。”辛似锦朝赵齐道。
赵齐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方玉华,告辞离开。
“玉华记得,从前夫人喝多了,也爱这样由人扶着慢慢走上一阵。”方玉华扶着辛似锦慢慢往回走。
两个丫头还有马车跟在他们身后。
“你怎么突然来了凉州?”辛似锦问。
“此事说来话长。”方玉华道。
“这里离我住的地方还有一段路,左右无事,你慢慢说就是。”辛似锦道。
方玉华的说来话长,概括起来也就四个字:颠沛流离。
要说辛似锦和方玉华的渊源,还得从多年前文州的一笔麝香生意谈起。
那时聚宝斋在西南没什么名气,她花了好一番功夫,才请到了文州司马家的人。她在当地最大的青楼定了厢房,还特地点了司马亮最喜欢的几个姑娘伺候。
那顿晚宴吃得还算顺利,司马亮虽为人高傲了些,却是个做生意的料,两方也算相谈甚欢。唯一不足的就是,中途来上酒的一个小厮不小心碰倒了离辛似锦不远的一尊香炉。
回去之后,小朱大夫闻过辛似锦身上残留的香味,道那香料被人添了料,闻久了会有迷幻效果,辛似锦这才反应过来,是那小厮帮了她一把。
而那小厮,就是方玉华。
方玉华的母亲原是那楼里当红的姑娘,后来与一个书生相爱,生下了他。没想那书生在一次外出途中被猛兽所伤,不幸身亡。他只得跟着母亲,在楼里讨生活。母亲过世后,他便成了楼里一个端茶递水的小厮。
事后,辛似锦找到他,厚谢了他。在得知他略懂香料一途后,便跟楼里的老板借了他,带在身边。有了方玉华和小朱大夫的暗中协助,司马亮再也不敢小看她。
生意谈得格外顺利,半个月后,辛似锦便离开了。
方玉华跟在辛似锦身边的那半个月,得的好处自然不少。老鸨也发现了这个,一直被她视作累赘的少年郎身上的闪光点。她让楼里的人仔细调教了方玉华半年,然后偷偷将他卖给了当地一个很有钱的寡妇,以随从的身份侍候左右。那妇人守寡多年,得了这么个年轻俊美的少年郎,自然格外恩宠。方玉华也算过了段好日子。
没成想好景不长,那夫人的两个儿子对方玉华得宠甚是不满,趁母亲不在家的时候,偷偷将方玉华绑起来打了一顿,丢到一处荒岭。方玉华从岭中出来后,几经辗转,进了一家戏班子。仗着母亲给的好样貌,还有多年来在青楼学来的花样,勉强糊口。
他跟着戏班子到处流浪,去年年中来到凉州。没想到老板却得了急病,没几天就一命呜呼了。戏班子里的其他人早就眼红他得宠,看他不顺眼。在老班主死后,就将他赶出了戏班。之后,他便在群香苑做了乐师,专门吹笛。
“方才席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竟惹得你连低头都不肯?”辛似锦问。
“后排的那个客人,他……”方玉华没继续说下去。
辛似锦已经明白过来。时下男风盛行,他长得俊俏,又在青楼做事,难免会被有心人惦记,趁机轻薄。
又走了一阵,辛似锦也清醒了些。她让方玉华返回群香苑,自己则坐上马车,朝住处去。
马车在门口停下,辛似锦掀开车帘,发现宅门微掩,赵齐正牵着马,等在门口。
“可还有事?”辛似锦揉了揉额角,迟疑地看着他。
“那方玉华?”赵齐犹豫着开口。
“就是文州杏楼的方玉华。”辛似锦沉下脸色。
就是那个方玉华吗?赵齐忽然高声道:“这么多年过去了,难道你还对他旧情难忘?”
“你胡说什么?”辛似锦皱起眉头。
“我胡说?当初是谁一见到他,就跟丢了魂似的,半刻都离不开?”赵齐盯着辛似锦。
“赵齐,你喝多了。”辛似锦不耐烦地绕过赵齐,想要往里走。
“我没喝多。”赵齐伸出手臂拦住辛似锦。
“赵齐,当初的事,我已经解释过许多遍了。”辛似锦后退一步,直视赵齐。
“是,你是解释过了,你说是因为他懂香料,所以你把他带在身边。可是,他却害得我,害得我……”赵齐偏过头。
“害得你怎样?”辛似锦眯起眼睛。
“我……”赵齐犹豫了一会,转过头重新看着辛似锦,道:“当年的事,确实是我的错。可我那也是因为嫉妒……”
“都过去了。”辛似锦低头叹道。
“不,过不去!”赵齐道:“如果他方玉华没有出现,或许当年之事可以永远揭过不提。可他为何偏偏又出现在凉州,出现在你我面前?我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些从前,我过不去!从前,你虽同霍家兄弟亲近,但你最信任最依赖的人一直都是我。可他方玉华一出现,一切就都变了。”
“所以呢?”辛似锦再次抬头,看着赵齐的眼睛。
“因为老赵始终记得你们赵家的身份,不答应你同我在一起;因为我身边多了一个英俊的方玉华,让你觉得我移情别恋,迷上了别人。所以,你就在我的酒里下药?”
“我!”
“齐哥,你能不能告诉我,当初我同司马亮会面时燃的那炉香,是怎么来的?”无懈可击的笑容再一次出现在辛似锦的脸上。
只是,赵齐却觉得通体发寒。
“你,你一直都知道?”赵齐结结巴巴道。
辛似锦微笑着看着他,道:“从前我同你亲近,那是因为我实实在在喜欢你这位兄长。可我怎么都没想到,我最亲近信任的人,却给了我最深最致命的伤害。”
赵齐侧过头。
辛似锦也不想再看到他这张脸。她转过身背对着他,抬头看着天边的缺月,道:“赵齐,你我都曾是彼此最亲近的人。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就能让对方明白自己的意图。我比你以为的,更了解你。你的想法,再怎么掩饰,都不可能逃过我的眼睛。你扪心自问,你喜欢的究竟是我,还是我身后的庞大家产?”
赵齐紧抿着嘴唇。
不反驳,便是默认了。
“只是,我怎么都没想到,你会使那般下作的手段。知道当初回宁州之后,我为什么会大病一场吗?”辛似锦顿了顿,道:“因为我有孕了。”
“你说什么?”赵齐上前几步,来到辛似锦面前,吃惊地看着她。
“是,我怀了你的骨血。”辛似锦坦诚道。
“那……”那孩子呢?
“赵齐,你我一起长大,你应当最明白我的性子。你以为,我会是那种轻易妥协的人吗?”辛似锦脸上的笑意更深。
“我只犹豫了一盏茶,就决定不要那个孩子。而且,我还让朱大夫加重了药量。”
“你疯了!”赵齐大吼道:“就算你看不上我,你也不能,也不能……”
“绝后吗?”辛似锦面色不改,道:“绝后又如何?我告诉你赵齐,打从我离开会州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下定决心:我这一辈子,谁都别想用任何人,任何事,任何情,任何义来左右我的任何决定。”
“你,你为何会变成这样?”赵齐不可置信地看着辛似锦。
“我一直都是这样。”辛似锦收起笑容,正色道:“只不过是,你们只愿意相信你们眼中以为的那个我罢了。”
赵齐低下头。宴会上的酒也彻底醒了。
“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就索性说开吧。你在凉州这些年都做了什么,你心里有数。看在你赵家两代人的面子,还有从前的情分上,我既往不咎。只是从今而后,你赵齐同我聚宝斋,再无瓜葛。你想要在凉州自立门户,或者回宁州,都随你。”
“阿锦!”赵齐急道。
“相信你父亲和你祖父,也不会有什么异议的。”辛似锦越过他,道:“你好自为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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