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似锦把想说的话说完,就不再理会赵齐,推门而入。
令她没想到的是,李隆基三人竟然就坐在院中,直直地看着她。
今日郭红玉邀他们出游,辛似锦说要打理聚宝斋的事务,并未同行。傍晚,李隆基他们回来的时候,辛似锦已经出门。四人没碰上面。得知辛似锦出门赴宴,三人就在院子里一边乘凉,一边等她。没想到月上中天,人还没回来。
好不容易院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马蹄声,竟不是辛似锦的马车。来人没有敲门,李隆基也就没让管家开门。又等了一会,终于等到熟悉的马车声,可推门进来的,却是老杨和两个丫头。
接着,他们便听到了辛似锦和赵齐的对话。
不确定他们到底听到了多少,也不想多解释什么。辛似锦朝三人一礼,然后径直朝卧房去。
李隆基叹了口气,唤来茜草。同之前一样,让她在醒酒汤里下一些安神的药物。今日晚宴,辛似锦必会饮酒,醒酒汤厨房一早就备下了。
“她可真够狠的。”薛崇简看着辛似锦离开的方向,感叹道。
“原来,让她成为寡妇的罪魁祸首,竟然是那个赵齐。”宗明成面色不善,道:“怪不得她那般坚忍的性子,都能被活活气晕。”
“这般狠绝的妇人,不好惹啊。”薛崇简叹道。
“倒也不一定。”李隆基道。
薛崇简转头,好奇地看着李隆基,道:“怎么说?”
“若你以诚相待,定能得她以诚相报。”李隆基坐回院中的藤椅上,道:“看着越多情的人,实际越无情。看着越狠辣的人,实际越执着。”
茜草端着空碗从房中走出,走到李隆基面前朝他一礼,告诉他辛似锦已经喝完醒酒汤,睡下了。
李隆基抬头看了看月色,道:“时辰不早了。明日还要赴郭姑娘的集会,咱们也各自安歇吧。”
薛崇简拍了拍宗明成的肩膀,道:“明日雅集,你可得帮我。”
宗明成一愣。
“你知道的,吟诗作赋这种事,最是烦人了。”薛崇简笑道:“我是懒得费那个脑子。”
次日上午,三人收拾停当之后,辛似锦还未起身。
“不如我们先去吧。”宗明成忽然想起那日邀辛似锦下棋,她却说自己琴棋书画一窍不通。想来,她应该不会喜欢这种吟诗作赋,抚琴弄箫的集会吧。
辛似锦一觉睡到辰末才醒。就着两样姜丝小菜,喝完一碗熬得稠稠的小米粥之后,又在塌上歪了好一阵子,才缓过神来。
起身来到正堂,贾账房已经等候多时。
“先生尝尝这茶点,是都督府的红玉姑娘特地带给我的。”辛似锦招呼贾账房喝茶。
贾账房心中忐忑不已,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品茶吃点心。打辛似锦要求封铺查账的那天开始,他便觉得自己这次逃不掉了。
“先生是老账房了,烦劳先生帮我看一看这账。”
蓝草将一本册子捧到贾账房面前。
贾账房翻开看了两眼,眼皮一跳。这些都是赵齐和他篡改的账目,一笔不多,一笔不少。
草草看完之后,贾账房拿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珠,躬身低头,道:“在下只是个账房,认认真真记好每一笔账,不让主家损失一个铜钱是我的职责,可是主家跟谁谈生意,谈多大的生意,我真的是无权过问啊……”
“我当然知道账房的职责,也并不想为难先生。”辛似锦软绵绵道:“相反,我很佩服先生。若不是我身边恰好有几个看账的好手,可能都发现不了这其中的问题。聚宝斋能得您这样的账房,是我的幸事。”
“夫人谬赞了。”贾账房忐忑道。
“是不是谬赞已经不重要了。先生回去之后,把手头上的账目朝林铠交割清楚,然后再支三个月的月钱,算是我聚宝斋答谢先生的。”辛似锦说完捧起茶盏。
贾账房长舒了一口气。不管原因为何,他做假账总是事实。能多得三个月的月钱,体体面面地离开聚宝斋,已经算是辛似锦这个东家厚待了。
贾账房朝辛似锦恭敬一礼,转身离开。
堂上,辛似锦看着他慢慢远去的背影,并没有松一口气,眉头反而皱得更紧了。
一个账房不算什么,可因为赵齐而损失的信誉,要如何补回?
余掌柜的性情太过温和,做掌柜尚可。但做西北一方主事,还是少了些灵活变通。赵齐走后,凉州诸事,该由谁接手?
她坐在堂中闭目沉思,茜草等人不敢上前打扰。
只是,这一坐,就坐到了申时三刻,李隆基三人归来的时辰。
“听说姐姐身子不好,可有大碍?”郭红玉一改往日的男子装扮,穿了一身大红色的长裙,鬓边戴着一朵红色小花并几根金钗,看着十分惹眼俏丽。
辛似锦明知她特意过来,是为了多点跟宗明成在一起的时间。但那声“姐姐”,还是让她开了笑颜。
“不过是昨晚多喝了几杯,今早起来有些头疼乏力,没有大碍的。”
四人一道往堂中来,两个丫头赶紧送上茶点。
李隆基扫了一眼角落里的木箱,道:“来客人了?”
“铺子里的事。”辛似锦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
李隆基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递给辛似锦,道:“呐,刚刚在门口碰到一个生脸,说有封信要交给你。”
辛似锦接过信封,先看了他一眼,才将信拆开。里头是张小笺,方玉华邀她晚上去城西看皮影戏。
“你们说,这西北的皮影戏,都演些什么?”薛崇简拿手指敲了敲桌案,一脸好奇的模样。
辛似锦不语。
薛崇简转头看向郭红玉,道:“郭姑娘知道吗?”
郭红玉愣了一下。不过这几天,她和薛崇简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这个嘛,我只知道城西有个皮影戏班子,具体演些什么却没去看过。不如姐姐带我们一起去?”郭红玉道。
郭红玉开口,辛似锦怎会拒绝?何况她原本也没想拒绝。
因着晚上要一起去看皮影戏,郭红玉干脆留下来一起吃晚饭。没想到这顿饭,却给了她一个意外之喜。
辛似锦在私下里,是个不是特别讲究规矩的。郭红玉也不算是外人,不用刻意招待。两个丫头见天气清爽,就做主将饭菜摆在了外面的石桌上。再点上灯笼和熏虫的香料,也算别有一番风趣。郭红玉跟辛似锦相对而坐,左手边恰好是宗明成。席间,两人恰好都看上了一块熏肉,郭红玉见宗明成伸筷,赶紧让开,夹了一筷子旁边的青菜。没想到宗明成竟放下手中的筷子,拿起公筷,夹起那一块肉放到她碗里。郭红玉喜得差点噎住,一向胆大的她竟不敢抬头看宗明成。
辛似锦也差点噎住。见宗明成一番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犹豫之色,她偷眼去看李隆基:几天不见,这两人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李隆基自然也注意到了。不过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给自己和辛似锦都倒了杯酒。
演皮影戏的戏班子就是方玉华之前待的戏班。他特地和新班主商议,将最好的位子留了出来,自己则一直躲在后边专心背词。许久不演皮影,可别在辛似锦的面前出了错。新班主虽然挤走了他,但两人之间也不是老死不相往来的仇恨。见他如此紧张,不免对晚上的那位神秘来客起了几丝好奇心。
辛似锦没想到只留了她一个人的位置,正有些发愁该怎么安排李隆基等人。没想到前排几个看戏的认出了郭红玉,立刻将位子让了出来。方玉华站在后台,见辛似锦和郭红玉并肩而坐,另一边是李隆基,心底的那份雀跃忽然少了几分。
众人坐定后,好戏开场。
除去生意上的应酬之外,辛似锦基本不看戏听曲。只有陈玄礼偶尔得了新话本,会吵着她,给她说几个故事。难得有机会能坐下来,清清静静地看一场戏,辛似锦看得格外专注。
戏刚开场,一个深闺少女做完针线后对月长叹,哀叹她整日被困在深闺,十分向往外边的世界。身边的丫头给她出主意,说过些时日,家中有宴席。可以趁着混乱之际,偷偷溜出去。
辛似锦轻笑:这故事的开头,怎么听着那么像宗薇?
再往后看。
少女出门没多久就用光了盘缠,被客栈讨债的伙计追赶,幸得一位路过的江湖侠客解救。侠客见多识广,风趣幽默,少女对他一见倾心,央求侠客带她一同行走江湖。
一男一女,一起锄强扶弱,日久生情,最后厮守终身,倒也算是个好故事,辛似锦心道。
终于,少女向侠客表明心意,没想到侠客却断然拒绝。侠客道家中已有妻室,虽然早亡,但情意犹存。少女几次示爱未果,终于心灰意冷。在辞别侠客前,她告诉侠客,自己会一直等,等到侠客回心转意的那一天。没想到少女刚回家,父母就逼她嫁人。少女一怒之下,竟抄起剪刀绞了头发,说就算不能与侠客长相厮守,也要守着自己对他的这份情谊。
辛似锦收起笑容,垂下眼帘,神情微妙。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戏的结局着实有些凄惨,少女苦等数年,终于等来侠客的消息,可惜消息侠客早已过世。少女心碎之下,拿当初侠客送她的剑,自刎而死。她自刎前的最后一句,是:我数着庭前那株红梅,已经开了十三年花。
生离死别,爱而不得的故事,往往能勾起旁人的同情之心。
辛似锦转头看向身边的郭红玉,她两只眼睛都哭红了。倒是没看出来,平日里最豪爽,最洒脱的姑娘,竟是个多愁善感的性子。
辛似锦将自己的帕子递到她手里,转头正好看见方玉华和搭档上台谢场。见他手中拎着的是那戏中的姑娘,才反应过来刚刚给姑娘配词的一直是他。她朝方玉华微笑着点点头。
都督府和她的院子不顺路,可郭红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身边又没个侍女,辛似锦实在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去。
无奈之下,宗明成上前扶住郭红玉,道:“我送她吧。”
辛似锦点头,朝李隆基道:“我们也回去吧。”
“不等那位请你看戏的郎君?”李隆基挑眉。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那演戏的方玉华对辛似锦心思不纯。
辛似锦没有回答她,径自往回去的方向走。
李隆基看着她的背影腹诽道:好个无情的女子。
辛似锦走得很慢,神情也有些呆木,似是有什么心事。
李隆基配合着她的速度,慢慢踱着步。在他看来,辛似锦不是个伤春悲秋的人,这般失魂落魄显然不是为了刚刚的戏,难不成是舍不得那郎君?
走着走着,辛似锦忽然闻到一阵酒香隐约传来。她循着香味走到一个酒铺门口停下。
“三郎,请我喝次酒吧。”辛似锦看着已经关好的铺门道。
这是想借酒消愁?李隆基眉头一皱。
她身上的宿疾,应该忌酒才是。昨日为了应酬,喝了那么许多。今日休养了半日,脸色方才好些,怎么又要喝?
只是,她难得开口,自己实在是不好拒绝。
酒铺的掌柜被敲门声惊跑了好梦,半闭着眼睛打开门正准备冲二人发火,就被一串铜钱砸了个正着。掌柜收下铜钱,见他三人衣着富贵,赶紧将已经到了喉咙口的话咽了回去。
“二位想要点什么?”
“来坛最烈的。”辛似锦道。
掌柜从架子后头取出一个酒坛,道:“上好的关外白,北边人用来它来御寒,南方人三杯就倒。”
辛似锦接过酒坛,隔着封口都能闻到一股辛辣冲鼻的味道。她二话不说,直接掀开封口的红布,然后在掌柜和李隆基,薛崇简的注视下,一口气将整坛酒喝得个精光。
她随手将酒坛扔到地上,拿袖口擦了擦嘴角的酒渍,道:“好酒,再来一坛。”
掌柜卖了这么多年的酒,从未见过喝完一整坛关外白还能站着且眼神清明的女子,一时愣在柜台后。
“怎么,钱不够?”辛似锦见掌柜没反应,微微眯了眯眼。她从袖子里掏出临出门前茜草塞给她的荷包往柜台上一扔,几粒黄豆大小的金豆子从荷包里滚了出来。
趁着辛似锦没注意,薛崇简悄悄拍了拍李隆基的胳膊。
李隆基转头,从薛崇简凝重的眼神中,看见自己同样阴沉的脸色。
“还不够?”
掌柜的回过神,道:“够,够了。”说完赶紧去拿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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