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历三年暮春,突厥边境,莫克塔草场。
落日的余辉照在郁郁葱葱的山坡上,如同点点星光坠入深海。
“盘算了一整个冬天,挑拣了一个多月,又一路风餐露宿来到这草原,总算是有点收获啊。”谈妥了眼下的生意和日后的对接,辛似锦着实松了口气。就连这落日下的草原风景,也比前几日更美了些。
“终于谈妥当了。也不枉我们冒着生命危险,穿过边境战火,走这一趟。”晚云也松了口气。
“你这是带我往哪里去?怎么一股子臭味!”辛似锦环顾四周,帐篷低矮破旧,约莫像是下人们住的地方。
“夫人你看。”晚云指了指前头。
辛似锦顺着晚云所指的方向看去。
一个身形瘦削的小厮,正在劈柴。旁边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时不时地朝他看两眼,像是监视的意思。
“他是谁?值得你特地引我过来?”辛似锦奇怪道。
“多可怜的孩子。你看那衣服上的口子,分明是鞭子抽破的。还有那衣服,都被血污染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晚云心疼道。
“下人们做错了事,责打一二也是应该的。何况,这是别人家的家事。”辛似锦转身准备离开。
晚云小跑着追上她,道:“我打听过了。这孩子今年才刚十四,家中原本有一个小小的马场,家境还算殷实。只是,天有不测风云。去年,他们家的马场突然闹了瘟疫,所有的马匹都死光了。他父母伤心之下,撒手人寰。后来,他便一个人颠沛流离,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直到被吉利看中,带了回来。”
“吉利?”辛似锦疑惑。
晚云点头。
据朗措说,他这个大哥不仅娶了好几房夫人,还养了不少年轻俊美的少年郎君。
“那孩子是个刚烈的,无论吉利如何胁迫,他都宁死不从。就在我们来这的前几天,那吉利又想强来,却被他推了一把,摔伤了腿。也因此,惊动了莫克塔。”
“然后呢?”
“莫克塔心疼儿子,自然不会说自己儿子的错处。只说他勾引主子,想把他活活打死,却被吉利拦了下来。莫克塔只得打了他,撵到后边劈柴。就在前天,那吉利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又寻人寻到了下人帐篷。”晚云一脸惆怅。
辛似锦感叹,这孩子怕是活不长了。
“晚云,这是别人家的事。”
“可,可那是条人命啊。”晚云心疼道:“夫人,您就不能想想办法,救救那个孩子。毕竟,这事也不算是他的错啊。”
辛似锦无奈地看着她。“晚云,似乎在你眼里,我仿佛就是万能的。今天这事,是恰好被你遇上了。可你要知道,在咱们不看不到也听不见的地方,有的是伤心人,伤心事。难道,咱们还能事事都管?”
“夫人也说了,那是咱们看不到听不见。可眼下这事,恰好就让咱们遇上了。三年前,我若不是遇上夫人,怕是早就命归黄泉了。这孩子也是命好,恰好就遇上了夫人。即是缘分,夫人不妨再心善一回,救他一救?”晚云满脸希冀地望着辛似锦。
缘分?辛似锦笑笑。世人皆认为,仁者爱人,能者助人,天经地义。可谁又真正想过,这世间,哪有天生的能者,天生的强者?不过都是千苦万难,一步一坎,慢慢熬过来的罢了。
“晚云,这世上,我们无能为力的事太多了。能独善其身已经很难,还是不要再多是非吧。”
傍晚,莫克塔派人来请辛似锦,说是给她备了践行宴。
草原上的马奶酒总有股子味,辛似锦喝不太惯。不过那烤羊腿外酥里嫩,确实美味,辛似锦刚来的时候吃了好些。莫克塔看出了她的喜好,因此在践行宴上,也上了一道烤全羊。
“今日这羊烤得不好吗?大侄女为何一块都没动?”莫克塔朝辛似锦举起酒碗。
辛似锦朝他客气地笑笑,有些敷衍的意思。
“难不成,是不满意这趟生意?”莫克塔玩笑着试探道。
“怎么会?”辛似锦回答:“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莫克塔追问。
辛似锦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悄悄低了头。乍一看,倒像是有几分羞怯。
“大侄女儿有话直说。”莫克塔放下酒碗,正色道。
“也不是什么大事。于世伯而言,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只是怕世伯不舍得,故而有些不好意思开口。”辛似锦面露犹豫。
“大侄女这话说的。你我之间,还谈什么舍得舍不得的。但凡我有,但凡你要,都一句话的事。”莫克塔哈哈大笑。
辛似锦看着他那滚圆的身体,满脸的络腮胡子,一副憨厚的模样。若略去那小眼睛里满满的算计,还真以为他这番话是发自内心的呢。
“世伯抬爱,那阿锦就只说了。”辛似锦顿了顿,道:“世伯你是知道的,阿锦之前曾经有过一个丈夫。只是他身子弱,成婚不过半年,就撇下我先去了。这三年来,阿锦时时思念。今日午后,在世伯这里闲逛,路过后边帐篷。见那里一个劈柴的小厮,身形样貌,跟我那过去的丈夫,竟有六七分像。”
辛似锦端起桌上的酒碗,忽然就红了脸,朝莫克塔敬道:“自见了那小厮之后,我便一直神思恍惚。不知道世伯能否割爱,将那小厮卖给我?”
“劈柴的小厮?”莫克塔疑惑。一直侍立在他旁边的管事,悄悄凑到他身边,耳语几句。莫克塔装作低头喝酒,看不清他的神情。
辛似锦等了一会,犹豫道:“我这次来还带了些上好的珍珠,若世伯不嫌弃的话……”
“大侄女哪里话!”莫克塔打断她,挥手道:“一个小厮而已。就当是我这个做长辈的,送给晚辈的礼物了。”他说完朝身边的管事吩咐几句,就继续招呼辛似锦喝酒。
得了他首肯,辛似锦顿时喜笑颜开,陪着他多喝了几碗。旁边的晚云更是一脸欢喜,倒酒都比以前勤了。
晚宴过后,晚云扶着辛似锦往帐篷走。
“我就知道,夫人定然不是个铁石心肠的。”晚云是真的高兴。
“所以你就给我每一碗都斟得满满的?”辛似锦扶着额头,道:“对他而言,那小厮就是个烫手山芋。能有个由头将他送走,还不伤了父子间的和气,他何乐而不为?只是,他答应得也太爽快了些。我总觉着,有些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管他哪里不对,左右明日一早,咱们就启程回宁州了。”晚云劝道。
辛似锦晃了晃头。左右都是于莫克塔有利的事情,应当不会出什么事。
“晚上羊肉吃得多了,有些上火,我等会喝杯茶再睡。你早些回去,再将行李清点一遍,也早点休息吧。”
住惯了屋子,这几日住帐篷,着实有些不习惯。辛似锦摸索了好久,才点燃了油灯,给自己倒了杯水,就着毛垫子,坐了下来。
草原上的酒后劲儿大,辛似锦连着喝了两碗茶,越喝越躁。半眯着眼睛,起身走到塌边,准备躺下休息。刚掀开褥子,却吓出一身冷汗。她努力睁了睁眼睛,那劈柴的小厮怎会在这?还躺在自己塌上?
辛似锦惊得坐起,想喊晚云,却又忽然住了口。她揉了揉发胀的脑袋,又眯着眼睛看了看躺在里边,不省人事的小厮,忽然就明白了。就算是个再微不足道的仆从,莫克塔也不可能会轻易把人送给她。
为何要多事?为何要说他长得像郭平?辛似锦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
撑着额头思考了许久,辛似锦挣扎着起身,将褥子拖了拖,放到两人中间,和着衣服在塌外侧躺了下来。左右不过一晚上,凑合着睡吧。
次日一早,晚云端着洗脸水在帐篷外叫了好几声,都不见回应。想是昨晚喝多了,还没醒吧。
晚云小心放下洗脸水,越过屏风,来到后头,却被塌上的情形吓了一跳。
辛似锦的衣裳散了一地,正半裸着身子躺在一个男子的臂弯里,裸露的肌肤上,青紫的痕迹清晰可见。
晚云回头看了一眼门口,幸好帐帘垂着,没人看见。
“夫人,夫人。”晚云从地上捡了件衣裳遮住辛似锦,着急地喊了她好几声,辛似锦才悠悠醒来。
“夫人。”晚云看着辛似锦,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辛似锦只觉得浑身上下的每一根骨头,每一寸肌肤,都在疼。她借着晚云的力气,挣扎了一会,才勉强坐起身。晚云赶紧拿衣裳给她披好。
这番动静惊醒了塌上的男子,他睁开眼睛,见眼前两个陌生女子,也吓了一跳。
“是你?”晚云惊讶道。他不就是那个小厮吗?“你怎么会在我们夫人的帐篷里,还,还……”
那小厮一时找不到衣裳,只得把褥子往身上拖了拖,好歹遮住些。只是他那一身的鞭伤,还有明显被人打过的青紫,以及被女人的指甲挠出的红痕,还真是精彩。
晚云还想再说,却被辛似锦拦下。
“羊肉和马奶酒,本就暖身,再加上添了料的茶水……”辛似锦道:“是我大意了。他应该也是被人下了药,我发现他的时候,他正不省人事。我原想着凑合着过一晚,今早就启程回去了。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夫人,你既然知道他在房里,怎么不喊我一声?”晚云都快哭了。
“若是我喊了你,或者去你那睡,不就暴露了?莫克塔将人送到我这里,自然会安排人在外边守着的。”辛似锦掀开褥子,勉强起身,让晚云帮忙穿衣。
晚云看着她那一身的青紫痕迹,哆嗦着手,好不容易才帮辛似锦穿戴好。
“夫人!”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辛似锦就哭了出来。
辛似锦拍了拍她的肩:“好好的,怎么就哭起来了。”
“夫人,都是晚云的不是,都是晚云的不是!若不是我一时心软,可怜这孩子,想让夫人救他一命,夫人定然不会向莫克塔开口,也就不会……”晚云一边哭,一边后悔得直摇头。
“别哭了。”辛似锦勉强弯腰,将她扶起来,说:“若是让外面人听见,咱们岂不是功亏一篑?”
晚云又哭了一会,才收起眼泪,将放在帐外的洗脸水端进来。
“起身穿衣吧。”晚云离开后,辛似锦看着塌上一直不出声的小厮道。
那小厮回过神,赶紧找衣服。穿戴齐整后,才走到辛似锦开口道:“谢谢你。”
辛似锦愣了一下,道:“你懂中原话?”
小厮点点头,道:“我母亲是中原人,自小习得一些。”
“那就便宜许多了。”辛似锦道:“我已经跟你家主人要了你,你家主人也已答应。等会你先在这里用早膳,然后回去收拾行李,跟我回宁州吧。”
小厮犹豫了一下,轻轻点头。
晚云端了早饭过来,小厮也将其身世说了个大概。他叫卓杨,今年刚满十四,遭遇跟晚云所说的大致相同。
用完早饭,同莫克塔道了谢又道了别,辛似锦带着卓杨和十几车货物启程。
出了回鹘草原,又走了几天,进入朔方地界。一路车马劳顿,辛似锦准备朔方城修整两日再继续南下。
这日午后,她找来卓杨,将卖身契还给他,又给了他一些钱财,道:“你走吧。”
“夫人要赶我走?”卓杨诧异地看着辛似锦。
“如今你已经从那虎狼窝里出来了,又懂中原话,人也还算机灵,想要谋生,并非难事。”辛似锦道。
卓杨正要说些什么,刘主事忽然进来。见她有正事要议,只得先行退下。
次日一早,辛似锦一行人继续启程,只是同行的少了卓杨。
又过了几日,快到庆州地界。傍晚投栈时,辛似锦觉得人群中有个人的身形十分眼熟,走过去一看,竟是卓杨。
“这些日子你一直跟着我?”辛似锦质问。
卓杨朝辛似锦一礼,道:“夫人救了我,我的命便是夫人的。就算夫人不要我,我也会跟在夫人身边。”
辛似锦打量他。到底是刚满十四岁的少年,虽一路颠簸,精神气色却比在草原的时候还要好些。
“夫人,不如就让他跟着吧。咱们锦园也不会少了他一口饭吃。何况,何况他……”晚云在一旁小声劝。
“如今,你都能做我锦园的主了?”辛似锦看她。
“夫人!”辛似锦很少疾言厉色,晚云吓得直接跪下。
卓杨也跪下,道:“晚云姑姑只是可怜我,还请夫人不要责怪。”
“锦园的饭未必好吃,跟着我的日子也未必好过。”辛似锦盯着卓杨。
卓杨朝辛似锦磕头道:“只要夫人许我留在身边,任凭刀枪剑雨,卓杨生死无悔!”
也许是那一瞬间卓杨眼神里的坚定,也许是两人之间曾经的荒唐一夜,辛似锦竟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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