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来得匆忙,根本没有什么行李。茜草将包裹收拾妥当后,他立刻带着辛似锦继续往南,做出一副纯属路过的样子。
两天后,王毛仲带来消息,崔玄暐过世,州府命人将他葬在了衡山脚下。
辛似锦听到消息后,只是沉默了一会,就恢复了正常。如同李隆基说的那样,这是她和崔玄暐共同的决定。
“回长安吧。”辛似锦无力道。
“你回衡州等我两天,我还要再去一个地方。”李隆基道。
“还要去哪里?”辛似锦不解。
“我还想再看看。”李隆基握紧拳头。
还想看看。看看他们是怎样残害忠良,草菅人命!
“一起去吧。”辛似锦道。
李隆基想了想,点头答应。
两人也不耽搁,直接启程往西南去。临近桂州时,忽然有一队人马从马车旁疾驰而过。待他们走远后,王毛仲驱马来到马车边,道:“是周利贞。”
辛似锦眯了眯眼。
“继续赶路。”李隆基道。
赶在城门关闭的最后一刻,一行人来到临桂县。
随便找了间客栈,用过晚饭后,辛似锦坐在塌边看着李隆基:“谁会在这里?还是他们只是路过?”
“按照脚程算,极有可能是两位将军中的一位。”李隆基神色凝重。
“你救不了他们的。”辛似锦难过地说出实情。
李隆基闭上眼睛,握紧拳头。是啊,他只是个没有实权的闲散郡王,他救不了他们的。
“他二人曾是左右羽林将军,手底下一定有一批忠于他们的士卒,我需要那批人。”李隆基咬牙道。
辛似锦捏着披帛的手上一紧,心中暗暗惊讶。是崔玄暐在他身上看到了李唐皇室的希望,提点了他什么,还是他这一趟,本来就是打算来听那几位的遗言的?
她轻轻抬手,握住李隆基的手。看着他英俊的脸上,痛苦,无助,愤怒,坚决,各种神情交替出现。她很想问:你决定好了吗?你已经开始布局了吗?
可是,现在问这些有什么意义?
“周利贞已经进城了,我们还有机会见到敬将军吗?”辛似锦问。
“崔侍郎说敬将军有个姓顾的故友,就住在临桂。他猜想敬将军应该会顺路过来拜访。如果周利贞不知道这个人的话,我们或许还有机会。”李隆基道。
但很显然,周利贞已经知道了。
“周利贞认识你和王毛仲。明日你二人留在客栈,我替你去。”辛似锦想都不想,直接道。
“不行。”李隆基断然拒绝。如果恰巧被周利贞碰上,后果不堪设想。
“我不去,谁能去?这人生地不熟的临桂城,你能相信谁?即便敬将军留了遗言,你能确保周利贞不戕害顾家吗?”辛似锦看着李隆基,眼神坚定。
“那也不能让你为我冒险。”李隆基别过脸。
“可你别无选择。”辛似锦伸手握住李隆基的手。
李隆基低头看着辛似锦,咬牙点头。
顾姓不是大姓。次日一早,谷雨在客栈随便找了个伙计,给了几个铜钱,就打听到了。
城里一共有五户顾姓人家。排除了其他世代居于此处的四家后,就只剩下城南榆树巷的顾师爷家。
辛似锦换了一身极普通的男装,束了发,戴上黑色幞头,活脱脱一个白面书童。二人来到榆树巷,谷雨上前敲门。
“我们找顾师爷。”谷雨朝开门的人作揖。
“我就是。两位是?”
谷雨再次行礼,道:“我们崔侍郎的侍从,自均州而来,找敬将军。”
顾师爷打量巷子左右,将二人放了进来。
敬晖看着他二人,皱眉道:“崔兄找我何事?”
“请您屏退左右。”谷雨道。
待顾师爷离开后,辛似锦也不多言,直接拿出李隆基的私印和崔玄暐留给敬晖的书信。
“你们是?”敬晖惊愕不已。
辛似锦拿下幞头,扯散头发,一边梳发,一边言简意赅,道:“崔侍郎已死,静德王派来暗杀您的周利贞已经到了临桂城。也许,下一个时辰,下一刻,他就会出现在这里。崔侍郎临终前,请我家殿下来临桂,求您一封信。”
敬晖好歹也是参加过政变之人。明白李隆基拍一个姑娘前来,定是事态紧急。
他咬了咬牙,走到书桌前。
谷雨磨墨,辛似锦铺纸。
“殿下的私信你一定要收好,如果暴露,后果不堪设想。”敬晖一边写,一边交代。
“殿下不能离开静德王的视线太久,可能来不及去见桓将军。”辛似锦躲到角落,打开随身的包袱,开始更衣。
“请姑娘嘱咐殿下,静德王实力雄厚,他绝不可操之过急。”敬晖将信封好之后,辛似锦恰好换完衣裳。
敬晖将信递给辛似锦,然后朝她一礼,道:“若有那么一天,还烦请姑娘烧柱香告诉敬某一声,也好让我瞑目。”
敬晖说完之后亲自将他二人从后门送出,又替他们指了回客栈的路。
穿过小巷来到大街时,恰好碰到周利贞的人马从旁经过。辛似锦赶紧拉着谷雨躲到街角,低下头,装作一副避让的样子。
辛似锦将信交给李隆基后,就转去卧房更衣。待她重新收拾妥当后,李隆基正坐在外间,对着信纸发呆。
辛似锦知道他心情不好,也不打扰。
下午,长街上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李隆基起身往外走,辛似锦心知拦不住,赶紧跟了上去。
两人顺着人群来到一处刑台前。只见敬晖被绑在刑架上,浑身上下被打得皮开肉绽。周利贞坐在两步开外,一手拿着鞭子,一手撑着头,看着敬晖,道:“你再嚣张啊,还想谋害静德王殿下,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辛似锦抬头看了李隆基一眼,见他面色冷峻,双目微红。她悄悄伸出右手,抓住李隆基的手腕。生怕他克制不住,冲出人群。
“有种你杀了我。”敬晖吐出一口血沫,朝他吼道。
“放心,我会如你所愿的。”周利贞直起身,挥了挥手,一个屠夫模样的男子走上台来。
“介绍一下,这是大理寺专门负责凌迟之刑的老郭。人只要落到他手里,想要一百刀死,第九十九刀就一定还活着。”周利贞笑道:“怎么样,待遇不错吧?”
“周利贞,你卑鄙!”敬晖用力骂道。
周利贞闲闲地甩了甩鞭子,道:“我卑不卑鄙我自己知道,用不着你提醒。不过,你的下场,已经注定。”他说完看了那老郭一眼,老郭从腰上抽出一柄短刀,来到敬晖面前。
只听敬晖一声惨叫,辛似锦偏过头,不敢再看。
周利贞起身沿着高台,扬着鞭子,边走边道:“都给我看清楚了,敬晖涉嫌谋杀德静王和皇后,圣人下旨,对敬晖处以凌迟之刑。”
待到周利贞走到李隆基这处时,辛似锦感觉他好像往这处看了一眼。辛似锦用力拉过李隆基,将头埋到他的左肩。周利贞朝二人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个男子正背对着他拥着一个姑娘,那姑娘伏在男子肩头,拿帕子捂住脸,吓得瑟瑟发抖。
周利贞满意地点了点头。
李隆基伸出手,环住辛似锦的右肩。
为了达到震慑的效果,周利贞故意没让人堵住敬晖的嘴。刑台上的敬晖每叫一声,辛似锦的身子就抖一下,李隆基的手也更用力一分。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敬晖的声音终于小了下去,一股浓郁的血腥气蔓延开来。
周利贞终于尽了兴。他咳嗽两声,老郭一刀下去,结束了敬晖的性命。
辛似锦忍着恶心,不去看刑台上血肉模糊的敬晖,只四下扫了一眼。围观的人群已经散了大半,再不走就要被周利贞的人发现了。
“走吧。”辛似锦松开抓着李隆基手腕的右手,在他耳边小声道。
李隆基拥着辛似锦,木着身子一步步往客栈去。两人这样的姿势若放在平常,定然惹眼。可从刑场离开的众人,一个个都双腿发软,面如土色,他们混在人群里,也就没那么显眼了。
两个丫头见二人神色凝重地从外边回来,都吓得不敢说话。
待他们坐下之后,茜草倒了杯水递到辛似锦面前。辛似锦抬了抬右边胳膊,疼得直吸气。
茜草放下杯子,紧张地看着辛似锦:“夫人,你怎么了?”
李隆基回过神来:“是不是抓疼你了?”他起身走到辛似锦右边,小心褪下她的肩头衣服。辛似锦裸露的右肩上,四个手指印红中透紫,清晰可见。
“我……”李隆基内疚地看着辛似锦。他刚刚是在是太愤怒了,以至于手下竟失了分寸。
辛似锦安慰地朝他摇了摇头。
见他还在盯着自己的肩膀,辛似锦伸出左手,将衣服拉好。“我可没有想要勾引你的意思。你这么直勾勾地盯着我看,不太好吧。”辛似锦笑道。
李隆基收回目光,在她旁边坐下。
周利贞还有任务在身,杀了敬晖之后,他便带人离开了临桂县。
次日上午,李隆基沉默地看着辛似锦,似乎有话要说。茜草将手中的药膏递给李隆基,退了出去。
“你先走吧。”辛似锦率先开口。
“为何这么说?”李隆基一边帮辛似锦抹药,一边道。
“就算守陵,你也不能失踪太长时间。而且算算日子,圣人也该要回长安了。”肩膀疼得厉害,辛似锦轻吸一口气。
李隆基手下更是小心。
抹完药之后,他坐到辛似锦对面,咬了咬牙,道:“时间很赶,需要日夜兼程。”
辛似锦安慰地朝他笑笑:“这一路风景甚美,我也不想赶路。而且,我在岳州这边还有些生意。能在腊月之前进京,就差不多了。”
李隆基走后,辛似锦在临桂县又留了两日,待胳膊好些,才启程离开。
再次行到衡山脚下时,她特意向当地人打听崔玄暐的墓。没想到周利贞竟然挖了崔玄暐的坟,鞭尸之后,又抛尸荒野。庆幸的是,崔玄暐死之前已经只剩下皮包骨头,连野狗野狼都对他的尸身没什么兴趣。待到周利贞走远之后,有好心人重新为他收了尸,还埋在原处。
辛似锦原想置一副好棺木,将人重新安葬,但又觉得不好一再打扰亡灵。就买了好些香烛纸钱,在新坟前烧了许久。
走到潭州时,恰好碰上聚宝斋的商队。领队的管事不认识辛似锦,辛似锦也没亮明身份,只说自己是回乡过年。管事见她孤身一人,就邀她同行,辛似锦点头应下。
一路走走停停。
当辛似锦到达荆州时,恰好碰上前来迎接的卓杨。
没想到商队里有个马夫竟见过卓杨,一口便道破了他的身份。管事的这才反应过来,一路同行的妇人,竟是他们的东家锦夫人。辛似锦也没多说,只留了些钱,让管事的请众人吃顿好的,就随卓杨离开。
说起卓杨,他穿过边境,到达突厥境内之后,直奔朗措的草场。朗措如今不仅是草场的主人,还是叶护伊莫迪的家臣。他在突厥的地位,已经和朝廷的户部郎中差不多。而且,这还只是开始。
卓杨并没有把辛似锦的新身份告诉他,只说辛似锦一切安好。而且准备扩张商队。
卓杨是马场里长大的,看马买马这种事,根本用不着朗措操心。但是他还是在卓杨临走前给他写了封手书。有他的手书,卓杨能便利不少。
好不容易将马匹护送到太原府还有相州等地之后,卓杨又受胡荣委托,护送一批货进长安。待他闲下来时,已是七月末。在得知辛似锦去了南方不久后,李隆基也悄悄去了南方这个消息后。他强忍着心中的千百个疑惑和不安,留在长安,等待消息。
李隆基回到长安后,派王毛仲去了趟梨园。得知他将辛似锦一个人丢在桂州时,卓杨二话不说,立刻星夜兼程往南边赶。
见到卓杨,辛似锦的心中也十分欢喜。这些天,她一直绷着根神经,片刻都不敢松懈。眼下有个贴心的人在身边,她终于能松一口气,好好睡上一觉了。
途径襄州时,正好赶上大雨。辛似锦问客栈的伙计要了壶酒,一边听雨,一边饮酒。
“你今天怎么这么好兴致?”卓杨替她斟酒。
辛似锦盯着卓杨,不住地打量。
“怎么了?”卓杨将自己全身上下看了一遍,好像没什么不对。
“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有你在身边,我就觉得特别心安。”辛似锦依旧看着卓杨。
卓杨手下一顿,以为自己听错了。
辛似锦收回目光,喝了口酒,道:“以后别去草原了,要买马也让别人去。白家上上下下这么多人,难道还挑不出一个懂马的吗?”
卓杨终于听清她语气中的埋怨,心中一喜。原以为李隆基替她置办了宅子,又对她百般呵护,应该更得她倾心。没想到就在自己满心失落的时候,辛似锦竟然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辛似锦想了想,又道:“上半年,我回了趟宁州,将库房里的存货全都搬到了隆昌柜坊。我打算把宅子留给玄礼。以后过年,咱们就蒲州扬州两边跑,如何?”
“都听你的。”只要能跟辛似锦一起,卓杨哪里会在乎住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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