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四一早,陈玄礼照例来到清和居,同宗明成还有武崇操一同用早饭。
“对了,都忘了问你,你同锦夫人是怎么认识的啊?”武崇操好奇地看着陈玄礼。
陈玄礼眉头一皱,那不是什么开心的事情。
“就是,有次我误入春风如意楼,恰好碰到刚应酬完的她。我把她当成了楼里的姑娘,嘲笑了她一番,然后借她的房间躲了一晚。”陈玄礼不在意道。
“她这样的身份,你父亲就不反对你同她来往?”武崇操问。
“反对啊。”陈玄礼耸了耸肩,道:“可他拦不住我啊。”
“你很喜欢锦夫人?”武崇操问。
陈玄礼想了想,道:“也不算喜欢吧。就是觉得,她这个人其实还不错。”
“说说看。”武崇操喝了口粥。
陈玄礼放下筷子,道:“前年夏天,我出城玩的时候,不小心纵马踩坏了地里已经泛黄的麦子。没想到,那户人家竟直接告到了我父亲跟前。父亲把我打了一顿,关进祠堂,吩咐人不准给我送吃的。我从府里逃出来,晕倒在锦园后门,被宅子里的下人收留。后来,父亲得知后,派人上门拿我。她得知之后,同父亲说,她会处理妥当。”
“她怎么做的?”武崇操越听越好奇。
想起那段,陈玄礼就恨得咬牙切齿。
“她把我带到那片麦田,让家丁和侍卫看着我,逼着我把踩倒的麦子一根根割完。”
哈哈哈……武崇操哈哈大笑。
“更过分的是,她还让人找来石磨,把驴解开,让我自己推磨,将麦子磨成粉。”
说到这里,陈玄礼用力拍了一下桌子。
宗明成忍俊不禁。
“这样你也能忍得下去?”武崇操笑道。
“忍不下去啊。为了报复他,我在城里大吃大喝,带着几个兄弟从街头开始,一路买到街尾。不过三日时间,就花了三百多贯,全都记到她账上。可是,她眼睛都不眨,直接结了账。还对我说,有本事就像个男人一样,别尽玩些女人玩的把戏。”说到这里,陈玄礼忽然泄了气。好像当年的自己,的确挺幼稚的。
“不过,她每次出门都会给我带礼物,给我讲外头的见闻,还让卓杨教我骑马打马球。她告诉我,身份和父母是与生俱来的,没办法选择。但是,在这个围城中,我们可以尽自己所能,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也就是这句话,才让他真正服了辛似锦。
接受自己的身份,尽力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吗?宗明成和武崇操对视一眼,随后沉默。既然无法逃避,倒不如坦然面对。
“那她同那位林娘子呢?”宗明成忽然想到,今日还约了林修竹一起去见仁台先生。
陈玄礼摇摇头,道:“听说,当年林家也是做布匹生意的,后来被同行王家打压。”
“就是那晚那个王南生家?”武崇操道?
陈玄礼点头。
“据说,在林家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时候,恰好碰到刚来宁州的锦娘。她暗中出力,让林家产业不至于被王家尽数吞并。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具体是个什么情形,我也不太清楚。只听说,她那时候只有十岁。”
十岁?!宗明成同武崇操皆是一惊。
陈玄礼道:“我当初听人说起的时候,也吓了一跳。不过她若没有那份魄力,又如何能在短短十二三年内,就在这宁州城站稳脚跟?”
“十二三年?”武崇操疑惑,道:“可我看夫人她……”
“常年在外,风餐露宿的,肯定比不得内宅那些一天有一半时间都在琢磨着如何打扮自己的妇人了。”陈玄礼叹道。
武崇操点头。
“公子,公子,”三人早饭刚吃完,松子突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方才门房的老王差人告诉我说,说主君来了。”
“什么?”陈玄礼一脸的不可置信。父亲虽然默许他同辛似锦来往,但他是个古板的读书人,平日里最看不上的就是商贾。任宁州刺史的这两年多来,除了必要,跟锦夫人连话都不会多说一句,这次怎么会突然登门。
“父亲穿的官服还是便服?神色如何?”陈玄礼的紧张让宗明成三人有些意外。
“来传话的人没说,只说主君进门以后,直接往致远堂去了。公子还是快去看看吧。”松子满脸焦急。
陈玄礼连松子的话都没听完就直接往外跑,武崇操和宗明成也跟了上去。
落梅馆花厅,小厮来通传的时候,辛似锦刚准备动筷子。
“陈使君?”辛似锦有些意外。
“是的,夫人。已经在去致远堂的路上了。”小厮回答。
“陈使君穿的私服还是官服?”卓杨觉得辛似锦有些紧张。
“是私服。”小厮想了想说。
“知道了。吩咐人上茶。”辛似锦放下筷子往卧房走。
陈世纲上任两年多,除了必要的场合,从未私下见过她。今日登门,必有要事,不能怠慢。晚云只来得及给辛似锦梳了个最简单的发髻,用金钗固定好,又选了支绿松石步摇插上。
“你也一起吧。”梳妆的时候辛似锦就注意到了一直站在门边的卓杨。
卓杨有些诧异地看着辛似锦。
辛似锦朝他轻轻一笑,又帮他理了理衣服,说:“走吧。”
“这位是?”相互见过礼之后,陈世纲看着坐在辛似锦下首的卓杨,不咸不淡地问。锦夫人身边有位甚是俊俏的少年郎,这事全城人都知道。只是,他身份毕竟不正,如何能陪坐在这正堂。
“草民卓杨,见过使君。”卓杨起身见礼。以前辛似锦见客,他只能作为随从站在她身后。这是第一次,辛似锦让他陪客,可不能有差错。
陈世纲仿若没听见一般,端起茶盏,吹了吹茶沫,喝了一口,随后问辛似锦:“听说玄礼带了朋友借住在夫人的宅子里,已经几天没回家了?”
辛似锦示意还弯着腰的卓杨起身,随后笑答:“使君还真是政务繁忙,连亲儿子的事,您都还要从旁人那里听说。”
辛似锦一向都是个和气的人,少有这样针锋相对的语气,卓杨一时间有些出神。也不知道他这是在回护自己,还是在替陈玄礼不平。
“还烦请夫人差人将那竖子和他的朋友叫过来。”陈世纲面色不善。
“使君,他们住在锦园,就是民妇的客人。这里是民宅,就算是您,也无权说见就见。”辛似锦依旧不卑不亢。
“你!”陈世纲拍案而起。
“父亲,呦,父亲,您耍官威都耍到旁人家里来啦?”陈玄礼大步跨进正厅,一脸笑容。
“你这逆子!”陈世纲被他气得又拍了几下桌子。
“父亲,您有话好好说,别拍那桌案呀。那可是上好的紫檀木,上面的朱漆也贵着呢。万一拍坏了,我怕您赔不起呀。”陈玄礼一脸的慌张。
“你!”陈世纲被他气得甩了下袖子,只听“哐当”一声,茶盏碎开花。
“哎呦呦,”陈玄礼往后避了避,躲开溅开的茶水。然后蹲身捡起一块碎瓷片,倒吸一口气,心疼道:“父亲啊,这可是上好的邢窑白瓷,专门待客用的,一套价值好几百贯钱呐。现在被您打碎了一只,这一整套都不能再用了,哎呦……”
陈世纲看着陈玄礼那一脸财迷相,气得直哆嗦。辛似锦则把头往旁边侧了侧,全当没看到。
“够了!”陈世纲喝道:“你个不成器的东西!听说你在春风如意楼看上了一个女子,为了她还在楼里跟王家公子争风吃醋,甚至拳脚相向。事后又以朋友之名,将人从楼里带出来,送到锦园了藏起来,可有此事?你这几日不归家,是不是就在这里跟那女子鬼混?”
噗嗤!陈玄礼听完之后,捧腹大笑。
“你还有脸笑?”陈世纲被他气得原地踱了好几圈,随后指着他骂道:“瞧瞧你这两年都干了些什么?诗词文章一窍不通,饮酒狎妓,白日宣淫,倒是学了个十成十。”
“白日宣淫?”陈玄礼皱了皱眉,想了想,说:“父亲您看见啦?您是一州的父母官,说话可得讲证据啊。”
“证据?”陈世纲指了指辛似锦,看着陈玄礼,说:“你看看她,她就是证据。”
陈玄礼看着辛似锦,微微皱眉。
“你看她,发丝凌乱,发髻歪斜,一看就是临时梳的。还有,今日不冷,又在屋内,这襦裙外边再加罩袍,是个什么穿法?这明显就是下人通报后,仓促之下收拾出来的。”
“那是您不了解她,她平日里在家都这样。您来得匆忙,一没通传二没拜帖的,她是不想让您久等,才匆忙梳妆的。”陈玄礼走到辛似锦身侧,拔下她的步摇和金钗,散了她的发髻,道:“父亲目光如炬,为何就没看出她发丝半干呢?可见,您有时候说话做事,也会只凭借主观臆断。就像眼下,您生气是因为我,但是缺把气撒在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身上,这可有违您廉洁公正的为官准则啊。”
“不相干?她如何能不相干?”陈世纲看着一坐一站,配合默契的两个人,气不打一处来。他起身指着二人,怒道:“你仗着我身份不便,每次一闯祸就躲到她这里来。这两年,住在锦园的时间竟然比在自己家里还多。”陈世纲说完挥了挥袖子,坐回原位,偏过头不看陈玄礼。
陈玄礼却一脸的不在乎。“父亲,您有火回家发呀,这里可是锦园致远堂,不是府衙公堂。您在这儿吹胡子瞪眼,喧宾夺主,传到外面去,这脸上也不好看吧。”
“你!”
“好了好了。”辛似锦眼看陈世纲被陈玄礼气得直发抖,赶紧解围道:“使君误会了。什么青楼狎妓,不过是捕风捉影,无稽之谈。玄礼带回来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他们已经在外久候多时,使君不妨也见一见。”她说完之后,看向门口。
宗明成带着宗薇和武崇操三个进入正厅之后,先给众人行礼,随后朝辛似锦拱手道:“适才与陈公子一同用膳,见公子走得匆忙,舍弟一时好奇跟了过来。本无意偷听,但闻使君多有误会,想要解释一二,却又寻不到合适的时机,这才一直侯在厅外。”
随后他转身朝陈世纲道:“使君容禀:敝姓顾,神都人士。此番,乃是与舍弟舍妹出门游学。途径贵地,舍妹偶感风寒,陈公子热心,恐客栈杂乱不利休养,这才将我们带来锦园安置。未料到,竟闹出这场误会。”
陈世纲为官多年,自有一套识人的本事。他一眼就看出了宗明成三人身份不凡。待宗明成说完之后,他环顾厅中众人神色,知道自己误会了。他起身拍了拍衣服,轻咳一声,说:“既是误会,说通了也就罢了。我衙门里还有事情,就不多耽误了。”
辛似锦起身相送。
陈世纲走到正厅门口,忽然回头看着辛似锦,说:“对了,不日就是初八,聚宝斋的布施准备得如何了?”
“劳使君过问,都已妥当。另外,捐献给州府用来赈济百姓的钱帛,明日就会送到衙门,还请使君派人交接。还有明日的会武。会武是民间集会,州府不好出面。不过以玄礼的身份,若是到场,也算恰到好处。”
“嗯,本官知道了。”陈世纲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陈世纲走后,辛似锦坐回原位,盯着地面发呆。
“这是他摔的,我可不赔。”陈玄礼以为她在看那套茶盏。
辛似锦有气无力地说:“你弄坏的何止一套白瓷茶具?若是真要你赔,怕搬空整个刺史府都不够吧。”她只是有些心疼陈玄礼。陈世纲在宁州为官的这两年,处事公道,体恤百姓,算得上是个好官。只可惜,这百姓面前清正廉明的陈使君,在家中却是个糊涂父亲。
“你还真打算要我赔啊!”陈玄礼大声道。
辛似锦白了他一眼,招呼宗明成三人坐下,又吩咐人重新上茶。
陈玄礼朝她轻哼一声,不再开口。
“你今日打算做什么?”辛似锦问。
“不做什么。会武结束后有马球赛,怀山约我下午一起去西山马球场练练。”陈玄礼一脸不耐。
宗薇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听到打马球,兴奋地走进来,道:“打马球?带我一起去啊。”
“顾姑娘也会打马球?”陈玄礼有些诧异。
“小看人。”宗薇斜了他一眼,面露傲色。
正说着话,门口小厮来报,说林修竹到了。
林修竹,人如其名,清秀挺拔,就如同翠竹一般。
见到林修竹,宗明成是越发佩服起二人的父亲来了。虽出身商贾,但这对姐弟身上,半点铜臭气都没有。
“那我让人通知天一楼,中午都到那吃饭,午后一起去西山马场。”辛似锦点头。
“成。”陈玄礼拉长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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