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陈玄礼和武崇操就出门去了冯氏武馆。宗明成怕他们惹事,特地让流云跟过去照应。自己则去了致远堂。
昨晚散得早,还没好好跟锦夫人道声谢。没想到刚到致远堂门口,就见里面乌压压坐了七八个人。宗明成见他们有事商议,想要避开却被辛似锦发现。谷雨听辛似锦的吩咐,将他请到了花厅,送上茶水点心,请他稍候。
“夫人,若这批料子全部给了史茂平,那整个西北的货,怕是都难以周转。”吴管事满面愁容。
“咱们自己的生意倒还好说,河北的上等罗布,还有洪州的丝绢,都在过来的路上了。只是,外边若有生意上门,咱们却拿不出货,怕是会有损我聚宝斋的信誉。”赵千巍道。
“好了。”辛似锦看着堂下议论纷纷的众掌柜和管事,捏紧扬州的来信,说:“朱家的料子卖得好,咱们每次要的货都比上一次多出好几成。朱家想要涨价也是理所应当。”
“夫人,咱们跟朱家合作了三年,布匹的价格也涨了三年。算起来,这次的价格可是比三年前高了整整两成啊。”说起价格,吴管事很是气愤。
“传信孙德厚,就说我接受朱家的这次调价。”辛似锦说。
“夫人,咱们就真的这么任他朱家宰割?”吴管事惊讶。这可不像夫人一贯的风格啊。
“此事我自有计较。”见辛似锦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众人尽皆沉默。
“初八的陈货减价今年照旧,各库的清点整顿务必在初六之前全部完成。所有陈货的账目与日常账目分开,当铺的账尤其要仔细。近日城里人多,吩咐下面的伙计,务必用心,月末多发半个月的工钱。若有敷衍怠慢者,立刻辞退,永不再用。”辛似锦吩咐,众人皆应。
“若无旁的事,各铺掌柜就先回去忙吧。”
几个掌柜起身告辞。
晚云带人换上新的茶水,辛似锦喝了口茶,继续问:“我不在的这几个月,可有要事发生?”
“半月前,我已按夫人吩咐,将聚宝斋要出的那份彩头送到了冯当家府上。至于额外的那一份,冯当家没有收。他建议我们另作彩头,独属于咱聚宝斋的彩头。”赵千巍回禀说。
辛似锦摇了摇头,说:“不可。这样太过招摇,必会引来旁人的闲言碎语。”
赵千巍点头,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今年会武既然在宁州举行,那打赏的名目自然可以由咱们定,到时候可以先看情况再做打算。”
辛似锦点头,武馆的人对于商队来说,只是锦上添花而已。
“还有,大半个月前,从洪州去幽州的一批茶饼,在河北道上不小心浸了水。原因是,漕运张家的船被人动了手脚。张当家承诺所有损失由张家承担。幸好咱们货源充足,新的茶饼已经在路上了。”赵千巍继续说。
“那泡了水的那批货呢?”辛似锦问。
“应该已经运回洪州了。至于怎么处置,老蔡还没来消息。”
辛似锦轻笑一声:“果真是树大招风啊。张家纵横南北几十年,大运河上一半的船都是他家的,遭人嫉恨也属正常。只不过一船货而已,并不会给他家造成多大的影响。传信萧兴,聚宝斋和张家的合作照旧,但是急货和贵货还是让咱们自己的商队来运。”
“说起来,这些都是小事。”赵千巍看着辛似锦,面带忧色。
辛似锦收起笑容,拿起一块杏花糕,陷入沉思。能让江南丝绸价格都变成小事的事,就只剩下一件了。
“又出什么幺蛾子了?”辛似锦幽幽地问。
“那倒没有。只是金城那边传来消息,说……说那位有身孕了。”赵千巍每次想到这件事都难以入睡。
有身孕了?!辛似锦皱紧眉头,慢慢捏碎手中的杏花糕,这还真是一个糟糕的消息。
“她有孕在身,这几个月应该会消停些。只是,她若生下儿子,那气焰必定更加不可一世。到时候怕不仅仅是金城,就连宁州,她都要伸手啊。”说起那女人,赵千巍就开始唉声叹气。
“赵叔,”辛似锦抬眼看着门口照进来的太阳:“怪不得连圣人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赵千巍看着坐在主位的辛似锦。一晃十几年过去,自己看着她从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女孩,一步步成长为生意遍布天下的聚宝斋锦夫人。只是,她的处事风格,自己却越来越摸不清楚了。
“赵叔,若没有旁的事,您就先去忙吧。”辛似锦吩咐。
赵千巍离开后,辛似锦静坐了许久,才想起被她晾在花厅的宗明成。
“让顾公子久等了。”辛似锦上前给宗明成斟了杯茶,然后坐到他对面。
“我天生喜静,一个人也能自得其乐。倒是夫人,每日都如此忙碌吗?”宗明成看着辛似锦略显苍白的脸色,想起她跟那位赵掌柜的对话,看来她是遇到什么麻烦事了。
“有批货要往凉州去,过了初八就启程。”辛似锦只看着棋盘。
“该夫人了。”宗明成示意辛似锦坐的那边是黑子。
辛似锦抬头,有些愣神。随后讪笑道:“我不会下棋。”
宗明成愕然,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反倒是辛似锦,一脸坦然。她微微一笑,说:“说出来也不怕公子笑话,琴棋书画,品花煮茶,针线女红,这些闺阁女儿家该懂的,我都不太会。”
宗明成也缓过神来,他看着辛似锦,说:“运筹帷幄,经商理事,小薇也是一窍不通。各有所长而已,夫人不必介怀。”
“说起顾姑娘,她人呢,怎么都没见到?”
宗明成落下一子,道:“小薇是个闲不住的。听说城里有间琳琅阁,专卖珠宝首饰,胭脂香粉这些女子所用之物。掌柜的林娘子不仅会制香,刺绣手艺也是一流,一大早就让疏影带着出门去了。”
“说起来,若兰还是疏影半个师父呢。公子不必担心。顾姑娘性格开朗,见识广博,定能跟若兰一见如故,说不定还会留在琳琅阁用饭呢。”
辛似锦话音刚落,门口就有琳琅阁的人来报,说疏影和宗薇被若兰留下用饭了。
看着宗明成明显松了口气,辛似锦吩咐人将饭摆到花厅。
午饭比较简单,几样小菜并一盘八宝鸡还有一大碗鱼汤。因着下午还有事,两人并未喝酒。不过辛似锦喝了好些鱼汤,宗明成建议走路消食。辛似锦就带着他出了致远堂,在园子里闲逛。
“夫人这座宅子的布局甚好。”宗明成跟着辛似锦,边走边赞。
“这园子是我九年前买的。据说,原主人的祖上,是前朝的一位富商。后来家道中落,家业传到这一辈的时候早已没落,不得已才卖了这祖宅。”辛似锦说。
“听说,从商之人都很在意风水。夫人当初买这宅子的时候,没有考虑过吗?”宗明成拨开旁边的柳枝,沿着碎石小道慢慢往前走。
“就是因为风水,买得起的不喜欢,想买的又拿不出这么多钱。最后,就便宜我了。”辛似锦笑了笑,道:“当初他们也劝我,宁可买块地重新建,也不要买这座宅子。可是,我不信。在我看来,只要用心经营,就算是住在乱葬岗旁边,也能活得有声有色。”
宗明成点头道:“夫人此话在理。”
绕过一道院墙,后头便是花园。
大致看了一眼,宗明成脚步微顿。这园中景致还真是,还真是一言难尽。
辛似锦转头看他。
宗明成的涵养还是很好的。他若无其事地往前走了两步,一边走一边道:“夫人这花园的景致,颇有意境。”
“愿闻其详?”辛似锦道。
这,宗明成想了好久,才道:“这里的山石花木,看似杂乱,实则暗含深意。夫人看这里。”
宗明成走到一块石头边,道:“用石头将桂树的枝杈压住,不仅可以生出新的桂树,而且从这个角度看,还有一点相生共荣的意思。”
“原来,公子还懂花木。”辛似锦并不拆穿他明显牵强的解释。
“也是无意间听家中花匠提起的。”宗明成道。
辛似锦又看了一眼宗明成。满园杂乱的花木,衬得他更加清逸出尘了。
“去年春天,我出门之前,吩咐管家将园子重新修整一番。回来之后,就变成这样了。听管家说,是玄礼的意思。”辛似锦解释。
“陈公子?”宗明成道。
“是。他想同我一道出门,被我拒绝了。”所以,他便拿这花园来撒气。
“夫人对陈公子,还真是宠爱。”宗明成道。
“玄礼对我来说,就像是亲弟弟。”辛似锦道。
见她入园之后,便一直有意无意地朝一个方向看。而那个方向,隐约有檀香的味道传来。
“在下忽然想起来,还有些事需要处理。”宗明成道。
辛似锦转身,朝他一笑,道:“看来,公子不仅学识渊博,这心思也玲珑得很。”
“霍管家说,园中住着一位老嬷嬷,是夫人的亲人。”宗明成道。
“嬷嬷她不喜欢见到我,还是不去打扰了吧。”辛似锦带着宗明成往前院走。
“我等会要去一趟若兰的琳琅阁,公子若有空闲的话,不如同行。”
宗明成点头。
琳琅阁坐落在西街最繁华的地段。五间门面,既开阔又气派。胭脂,首饰,布料,熏香,但凡女子能用得上的东西,都能在琳琅阁里找到。
马车在西街后的一条小巷停下。
辛似锦掀开车帘,指了指旁边的小道,道:“公子下车之后,沿着这条小道直走,街对面便是琳琅阁。”
“那夫人呢?”宗明成一愣。
辛似锦笑道:“公子,整个宁州的年轻男子,但凡被看到与我同行,大多都不会落下什么好名声。”
“夫人,清者自清,不必自扰。”宗明成抬手朝辛似锦一礼。
“公子不介意就好。”辛似锦愣了愣,拍了拍内壁。老杨驱着马车,出了巷子,沿着大路来到琳琅阁。
两人到达的时候,铺子里有好些个女子正在选货。见到宗明成,众人惊艳过后,便开始窃窃私语。
“好俊的郎君啊!”
“是啊,半点不输卓郎君呢!”
“这样出色的人物,怎么就……”
“妹妹来啦。”林若兰从后堂出来。
只一句话,一个身影,宗明成便可以确定,来人同辛似锦和窈娘都不一样,她是个真正的书香女子。婉约,恬静,柔美,同她的名字一样,气质如兰。
只是,这样的女子,为何成了商铺的掌柜?
“来看看姐姐。”两人一同步入后堂。
宗薇正在同疏影还有几个姑娘一起制胭脂。
辛似锦打量两眼。这姑娘安静下来的样子,还是很温柔乖巧的。
“明成公子说,想拜访仁台先生。我记得仁台先生是修竹的授业恩师,就想着让修竹陪公子去仁台先生家中走一趟。”辛似锦说明来意。
林若兰打量了一眼宗明成,道:“修竹这几日正好要找先生答疑。明日一早,我便让他去锦园,接公子同行。”
宗明成行礼道谢。
辛似锦内堂坐下后,扫了一眼手边的执壶,笑道:“你这就已经摆上了?”
“是啊,如何?”林若兰给她倒了一杯花茶。
辛似锦撑着下巴,仔细看了几眼,然后摇摇头,道:“格格不入。”
“我就说吧,”旁边的宗薇接话道:“这两把执壶,无论是器型,图案,还是釉料,工艺,都属下乘。实在是配不上林娘子的气质,还有这屋子里的其他陈设。”
“小薇,不得无礼。”宗明成斥道。
“那若是它摆在一个普通的农户家呢?”辛似锦问。
宗薇一愣,道:“那还成,马马虎虎吧。”
辛似锦轻轻一笑,道:“连顾姑娘都觉得成,那就一定能成。”
宗薇一愣,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只转头继续做自己的胭脂。
宗明成上前,打量了执壶两眼,道:“这是立春和春分?”
“公子好眼力。”林若兰拜服。
“我要得急,让他们先烧了立春和春分两件。一来,让他们先练练手。二来,也让若兰早点看到她的诗和画被绘在器物上。”辛似锦道:“大概再有两三个月,整套的二十四节气,都能出现在斜对角的瓷器铺了。我同蔡叔,还有瓷窑的几位主事都认为,这批货一定会被一抢而空。”
“为何如此笃定?”宗薇又道。
“因为这执壶三十文一把。”辛似锦道。
“这么便宜?”宗薇惊道。
宗明成也是一愣。
“是。”辛似锦道。
“这个价,会亏本吧。”宗薇放下手中的活,坐到辛似锦对面。
“亏本倒不至于。不过是,每把只能挣两三文罢了。”辛似锦道。
“费那么大劲儿,就挣两三文?”宗薇不解。
“有时候,挣钱也不是唯一的乐趣。”辛似锦盯着执壶上的兰花,幽幽道。
宗明成意外地看着辛似锦一眼。都说,她是个很纯粹的商人。可她方才的话中流露出来的满足,又不像是假的。
晚上,照例在清和居吃饭。
刚动筷没吃两口,老王忽然差人来报,说卓郎君回来了,刚在门口下了马,正往清和居来。
辛似锦手上一顿,犹豫了一会,放下筷子,起身往外走。
陈玄礼看着辛似锦的背影,板着脸,小声嘟囔道:“从前怎么没见这么上心?”
辛似锦离席,宗明成三个也只好起身。
“这位卓郎君是谁啊,怎么都没听你提起过?”武崇操好奇道。
“哦,我以为他还要有段日子才能回来,你们应该不会碰到,就没有提。”陈玄礼道。
宗明成心下疑惑:为何陈玄礼提到这人,神情语气如此怪异?
“夫人!”卓杨欣喜地看着辛似锦。他刚到门口,就碰到辛似锦从里面出来。
辛似锦瞧他发丝微乱,满面风尘,心疼道:“我算着你还要过些日子才能回来,怎么这样早?”
“初五会武,初八浴佛,我怕夫人忙不过来,就让刘主事跟着商队,自己先赶回来了。有客人?”卓杨看向辛似锦身后。
“哦,是玄礼和我新认识的朋友,借住在园子里。你先回去洗把脸,换身衣服,然后过来一起用饭。”辛似锦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吩咐道。
卓杨来得很快。他进屋之后,先是朝宗明成等人行礼,随后在陈玄礼旁边坐下。
武崇操捅了捅陈玄礼的胳膊,好奇地看着卓杨,小声问:“你不给我们介绍一下?”
“哦,他叫卓杨。”陈玄礼说。
“就这些?”武崇操哑然。
“不然呢?”陈玄礼看着武崇操。
武崇操张了张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偷偷瞧了卓杨几眼,如此英俊的相貌,怕是跟锦夫人关系不一般呐。不过也不奇怪,锦夫人守寡多年,身边有个俊俏的少年郎陪着,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你出门之前答应给我带一匹好马的。马呢?”陈玄礼拦住卓杨的筷子。
“带了,还是两匹,一公一母。跟着刘主事的商队,还在路上呢,得过几天才能到。”卓杨放下筷子,笑看着他。语气中带着几丝宠溺。
陈玄礼这才放过他。
“公子看着,竟不像是中原人。”宗薇好奇地问。
“我母亲是中原人,父亲是回鹘人,我自小在草原长大。”卓杨小心回答。
宗薇看着坐在她对面的宗明成,笑道:“都道大哥是京城第一等的玉面公子。依我看啊,论样貌,这位卓郎君可是比大哥还要英俊两分呢。”
“姑娘谬赞。”卓杨听她这话,微微红了脸。其实,他一进门就注意到这位坐在辛似锦上首的儒雅公子。
陈玄礼拿胳膊肘捅了捅卓杨,说:“看看看,到处抢风头,还死不承认!你就不能跟街上那些胡人一样,留个络腮胡子什么的?”
“他哪里就抢了你的风头了。”辛似锦看着陈玄礼,打趣说:“你出去随便找个人问问,是你陈公子的名气大,还是他的名气大?还有,你左胳膊怎么了?”
陈玄礼侧了侧身,嘟囔道:“没什么。不过是今日在武馆跟兄弟们切磋,不小心伤着了。”
一旁的武崇操忍不住笑出声。那哪里是切磋伤着的,明明是他自己不小心磕到了。
“笑什么笑,你还不是被大师兄那几个过肩摔,摔得七荤八素!”陈玄礼瞪着武崇操,没好气道。
“什么?可有摔伤?”宗明成担忧地看着武崇操。
“没事没事。”武崇操朝他摆摆手。
“不管有没有伤到,擦些活血化瘀的药酒总不会有坏处。”卓杨打圆场道。随后示意侍立在一旁的小满去拿药酒。
辛似锦倒是有些意外地看着陈玄礼和武崇操。这两个人都是眼高于顶的性子。怎么出去不过一日时间,竟好得跟亲兄弟一样?难道是一见如故?臭味相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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