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进了七月,雷雨天会少些,辛似锦双腿的疼痛也能好些。可没成想,进了七月之后,竟隔三差五就下雨,而且是电闪雷鸣,闷雷滚滚的大暴雨。
辛似锦这几天一直躺在塌上,双腿又麻又痒又疼,心情说不出的烦闷。
“今日王大夫为何还没来?”谷雨搬了个凳子坐在廊下,一边给疏影打着扇子,一边跟她闲聊。
疏影抬头看了看屋内,卓杨正在给辛似锦揉腿。
“大约是药行比较忙吧。”疏影低下头,继续给辛似锦绣面纱。
谷雨琢磨了一下,道:“不应该啊。就算药行再忙,王大夫也从未怠慢过咱们家夫人呀。”
两人正说着闲话,房管家忽然皱着眉头,急匆匆地往辛似锦的房间去。
“戒严?”辛似锦皱眉。
房管家点头,道:“若无急事,连坊门都不得出。”
一定是出大事了。
辛似锦眉头一皱。可究竟是什么样的大事,能让整个长安城全城戒严?难道是宫里出事了?那李隆基呢,他怎么样了?
辛似锦心神不宁了一整天。晚上吃完饭后,卓杨陪她坐在院中,一边拿着团扇替她驱赶蚊虫,一边安慰,道:“殿下刚从皇陵回来,这两日发生的事应该跟他没关系。”
“我和他的心思筹谋,你应该多少能猜出一点吧?”辛似锦看向他。
卓杨点头。
“全城封禁,肯定是宫里出了大事。我担心的不是他本人的安危,而是这件事对他的影响。”辛似锦抬头看向天空。夜很黑,但还是有几颗星星闪着光。
“在等我?”李隆基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梨园,正靠在院门边看着院内二人。
卓杨扶着辛似锦起身。
“夜里凉,进屋说吧。”李隆基径直往屋内走。
待辛似锦进门后,李隆基拦住卓杨。
“怎么了?”辛似锦狐疑地看着二人。
李隆基看着卓杨,道:“你先进屋,我有话同他说。”
辛似锦犹豫地看了二人一眼,转头往卧房去。
待她走远后,李隆基上前一步,卓杨被他逼到门槛外。
二人对视一会后,卓杨终于后退一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放心,我李隆基从不跟别的男人共享一个女人。”说完,他关上房门,将卓杨关在门外。
卓杨在门口站了一会,转身往客房去。
“你同他说了什么?”辛似锦好奇地看着李隆基。
“没什么。”李隆基坐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自辛似锦病后,梨园里外所有的家具,都换成了胡人们常用的高脚桌凳。
“他不是外人。”
“对你来说,他确实不是外人。”
辛似锦微微垂眸。他还以为,李隆基会像她一样,信任卓杨。
李隆基喝完水,起身将辛似锦抱起,小心放到塌里侧,然后自己在外侧坐下,道:“我不是不信任他,而是没工夫应付他。我今天忙了一天,头疼得很。”
辛似锦转过身,看他满脸倦色,心疼道:“那就先好好睡上一觉,明日再说。”
李隆基叹了口气,道:“出了这样大的事,我睡不着。”
“所以,究竟出了什么事?”辛似锦柔声问。
全城戒严。里头的人出不去,外头的人进不来,一定是出了了不得的大事。可惜,她一点风声都没收到。
“太子起兵了。”
“什么?”辛似锦吓了一跳:“你不是说短则一两年,长则四五年吗?这才几个月,他怎么就?”
“我知他性子急躁,所以在说短则一两年时,已经将他的性子估算在内了。可我没想到,他竟这般按奈不住,昨夜就起兵了。现在想来,除了皇后和安乐对他的打压之外,他身边应该还有别的什么人在煽风点火。”
辛似锦皱眉,道:“连手低下人是否忠心,都没摸清楚,他这是在白送性命啊。”
李隆基脱去靴子,盘腿坐到塌上,道:“当年,已故张侍郎重权在握,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尚且仔细筹谋了一年多才敢起事。而他受封不过一年,如此仓促的情况下,要能成事就怪了。”
辛似锦叹了口气。
“那他?”
“逃出城去了。”
辛似锦叹息。太子并非皇后亲子,出了这样的事,皇后绝对不会允许他再活着。死亡对他而言,不过早晚的事情罢了。
“那现在情形如何?”
“他虽丢了性命,还留下了一个烂摊子,但也不算一无所获。”李隆基道:“他杀了武三思一家。”
辛似锦眼皮一跳,迟疑道:“一家?”
“是。太子起兵的目的,并不是为了皇位,而是为了维护我李家声誉,诛杀武三思和皇后。所以他将兵力集结完之后,径直就去了武府。武三思没有准备,当场被乱刀砍死。”
“那武崇操呢?”辛似锦紧张地看着李隆基。
李隆基沉默。
辛似锦心头一痛。武崇□□了?那么恣意鲜活的少年,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死了?连遗言都没留下,就被乱军砍死了?
他才十九岁,还没成亲,还没建功立业,还没体会过人世的喜怒哀乐,还没……就这么死了?作为武三思的余党,也许在史书上连名字都不会留下,就这么毫无意义地死了?
还有陈玄礼。
武崇操是他的兄弟,也是带他发现自己人生意义和价值的引路人。他若得知武崇□□讯,会有多难过?
“太子诛杀完武氏及其余党之后,又带兵闯入宫城,企图诛杀上官婕妤和皇后。就在他快要成功之时,伯父突然出现。伯父在城楼上振臂高呼,再加上宗楚客带着两千兵士拒守在太极殿前,左右羽林军瞬间倒戈。太子知道大势已去,只能仓皇而逃。”
李隆基说完之后,躺到塌上,双手交叉放在脑后,双眼看着头顶的纱幔。
见他不再开口,辛似锦也叹了口气,在他身边躺下。
“太子此举,打乱了你的计划吧。”
“是啊。”李隆基闭上眼睛,叹了口气,道:“敬将军留给我的那份名单里的人,许多已经贬的贬,流的流。还留在左右羽林军中的,其心思也很难猜。我花了这么久的时间,费了无数心血,才在羽林军里安插进一点自己的人手。”
“只要人还在,一切就都还好说。”辛似锦侧过头看他:“真正让你头疼的,是今后朝堂上的局势吧?”
李隆基睁开眼睛,道:“父王急得眼睛都红了。”
“也怨不得你父王着急上火。当年王都尉行刺,叔祖父他们就被牵连。如今出了这样的事,皇后一定会想尽办法把你父王还有公主给拖下水。接下来的很长时间里,你们的处境都会很艰难。”说到这里,辛似锦忽然想起一件事:武三思一死,皇后势必会给自己找新的同盟。而照眼下看,这个人极有可能就是宗楚客。宗楚客本就同武三思沆瀣一气,如果趁此机会收编了武三思的势力,那他以后在朝中,岂不是真正的只手遮天?
“你打算怎么办?”辛似锦坐起身,转头看着李隆基。
“先把眼下的混乱局面应付过去再说吧。”李隆基叹了口气道。
辛似锦想了一会,道:“其实局面也没那么糟糕。”
李隆基猛地睁开眼睛盯着辛似锦的背。
“不破不立嘛。”辛似锦自顾自地转头,恰好对上他的双眼。她愣了一下,道:“你怎么了?”
“你继续说。”李隆基坐起身看着她。
辛似锦挪了下身子,和李隆基相对而坐,然后慢慢伸直双腿,道:“太子之事过后,皇后势必会重整朝堂和羽林军。而满朝上下都知道,令尊是个胆小怕事的人。皇后的人绝对想不到,你会在这个节骨眼,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安插自己的人手。”
“我哪里还有人手?”李隆基叹了一口气,又躺了回去。
“可你却看到了希望。”辛似锦道。
“什么?”
“经过这次劫难,皇后对于权力的渴望定然会更加热切。有先太后的前车之鉴,皇后的动作越大,朝臣们对她的不满就会越多。你等的机会,也会越快到来。”辛似锦道。
“你这话,是在盼着我伯父死吗?” 李隆基侧过身,抓住她手臂。
辛似锦凝神看他。他的语气虽然急切,但眼神中却无半点责怪之意。
“事实就是这样。”辛似锦收回目光,道:“只要圣人在位一天,他对皇后的纵容就不会停止。而你们,就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后一步步把持朝政,像当年先太后那样,将你李家的朝堂变成自己的囊中之物。最棘手的就是,圣人越长命,你李家所面临的情况就越糟糕。”
李隆基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辛似锦说的这些他都明白。正因为明白,才更加煎熬。如今能扭转朝局的办法,只有三种。第一,就是再发动一次政变,杀了皇后。第二,就是等伯父驾崩,再想办法扳倒皇后。第三,就是让伯父自己发现,皇后觊觎李唐江山,逼他亲手废后。
很显然,第三种办法基本不现实。
“其实太子的想法,也可行。”李隆基道。
“是可行,可那只是对他来说可行。”辛似锦道。
“怎么说?”
“他是太子,皇位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可你只是皇侄。圣人还有一个儿子,即便皇后被诛杀,待圣人百年之后,继承皇位的也不是你。”辛似锦道:“难道,你想做宇文护?你甘心吗?”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李隆基重新坐起身,盯着辛似锦。
“我当然知道。”辛似锦直视他的双眼,道:“静德王死了,宗楚客同皇后唇齿相依。对我来说,只要有人能诛杀皇后,让宗楚客失势,我的仇便能报了。可是你呢?你这么多年的隐忍,就得到一个成为宇文护的结局?”
“难道你要我亲手杀死我的伯父?”李隆基皱眉。
“如果你有能够成为一代英主的雄心和能力,那么就算再来一次玄武门之变,又如何?比起如何登临帝位,史书和世人更加关心的,是帝王的政绩,不是吗?先太后都敢在陵前立无字碑,你却连拨乱反正的决断都没有吗?”
见李隆基的眉头越皱越深,辛似锦抓住他紧握成拳的手腕,道:“再说了,也不一定要你亲自动手。”
李隆基猛然抬头。
辛似锦微微勾起嘴角,道:“就你如今的实力,想要成事,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也许到那时候,圣人已经驾崩了。”
“如果我失败了,你会陪我一起死吗?”李隆基忽然捉住她的双手,盯着她的双眼。
辛似锦一愣。怎么忽然提起这个?
“会吗?”李隆基再问。
“不会。”辛似锦毫不犹豫道:“我不想死。但我想我多半会被你牵连,不得不死。所以为了我,为了现在还有以后选择同你站在一起,休戚与共的那些人,你也必须成功。”
“我尽力。”李隆基松开她的手。
次日一早,辛似锦醒来时,李隆基已经离开了。
早饭桌上,辛似锦看着神色如常的卓杨,试探道:“你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卓杨微微一笑,道:“临淄王殿下,自然有他的傲骨。他留在你房中,应该是有及其重要的事要同你说。”
辛似锦看了卓杨一会。卓杨能如此信任她,这让她很欣慰。可不知为什么,心底又有一丝说不出的不快。
她放下碗筷,将太子起兵一事,简单说了一遍。
“这一次,宗楚客真的要一手遮天了。”辛似锦叹道。
“所以,只剩下帮助殿下夺得皇位这一条路吗?”卓杨看着辛似锦。
“除此之外,你还有别的办法吗?”辛似锦问。
卓杨低头想了一会,道:“我会帮你。”
“我知道。”
像长安城这种地方,封禁一天已是极限。用完早饭,辛似锦带着卓杨来到了四喜茶楼。若问长安城哪个地方消息最灵通,平康坊论第二的话,怕是没哪里敢称第一了。
从一楼到三楼,不过四十八级台阶,辛似锦却爬得满头大汗。
“你们都在?”辛似锦气喘吁吁地看着房内众人,有些意外。
魏宗年等人纷纷起身行礼。
“胡兄送来今年前两季的各类账目,我们这几日都在核账。”魏宗年道。
辛似锦坐下后,随便抽了一本账簿翻了翻,皱眉道:“怎么回事?”
胡荣看了一眼账目,道:“这两三年,河北河南两道,要么旱要么涝,咱们的地能有两成收成已是丰产。”
这样啊。辛似锦又翻了两页,将账簿合上,放到旁边。
“昨日之事,众位都已经听说了吧。”辛似锦挨个打量。魏宗年,梁青,胡荣,屈从嘉,还有宋问山和柳氏姐妹。
“皇后和安乐公主的野心昭然若揭。”屈从嘉道。
“宗楚客和皇后素有苟且。眼下武三思又死了,他一定会成为皇后眼中的红人。”魏宗年说到这里,几乎咬牙切齿:“除非有谁能扳倒皇后,否则我们将永无报仇之日。”
“叔父慎言。”辛似锦道。
魏宗年握紧拳头,砸了一下桌子。
正说着话,菀菀忽然敲门进来。她悄悄递了一张纸条给柳二娘,柳二娘看完之后眉头一皱,起身将纸条递给辛似锦。
辛似锦看完之后看向卓杨。卓杨从她手中拿过纸条,上面写着:宗明戍筋骨寸断,死于乱军之中。
“怎么回事?”辛似锦看向菀菀。
“太子起兵当晚,城中一片混乱。宗尚书虽命人追查,但多半会无疾而终。”菀菀回道。
“呵,真是报应。”魏宗年接过字条,大笑道。
辛似锦却沉下了脸。如果是被乱军踩踏而亡,为何会是筋骨寸断?这死法也太巧合了。可宗明戍的死不是巧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捉住宗明戍,并打断他全身筋骨,又抛尸于太子起兵当晚,乱军必经之地。凶手除了李隆基,不作他想。
也就是说,李隆基一早就已经得知了太子起兵的时间和路线。那么太子的死,是不是也在他的预料之中?还有羽林军在宫门前的临阵倒戈,他也算到了吗?还是说,这背后也有他顺势而为,甚至推波助澜的什么安排?
想到这里,辛似锦再也坐不下去了。她感觉自己昨晚那番自以为很聪明的分析,在李隆基眼里,也许就是个笑话。
“消息属实吗?”辛似锦看向柳二娘。
“这是宗府小厮传来的消息,不可能有误。”柳二娘肯定。
原来,他们已经抢先一步,趁着宗府采买奴仆的时候,安插了自己的人手。
“从现在开始,盯紧宗府的一举一动。另外,平日里和宗楚客互为朋党的那些朝臣,也让人留意着。”她吩咐完就扶着卓杨起身离开。
下到二楼时,卓杨察觉到辛似锦似在发抖,以为她是腿疼,直接将她打横抱起。
上了马车之后,卓杨紧张地看着辛似锦:“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腿又疼了?要不去一趟东市药行,让王大夫替你走一次针?”
辛似锦麻木地摇摇头,道:“我们去拜拜佛吧。”
拜佛?卓杨皱眉道:“你从前不信佛的。”
“可如今死了人啊。”辛似锦叹了口气。
“那是他该死。”卓杨咬牙道:“何况,动手的是殿下,与你无关。”
辛似锦诧异地看着卓杨。
“乱军踩踏,还不至于筋骨寸断。”卓杨的脸色也不是很好。虽然宗明戍是罪有应得,但李隆基做得也太狠了些。
“可他这么做都是因为我。”辛似锦闭上眼睛,道:“去吧。”
荐福寺香火鼎盛,人来人往。卓杨陪着辛似锦,随着人群,一座佛龛一座佛龛地拜过去。待到后头主殿时,辛似锦的双腿已经站不直。借着卓杨的力,她艰难地磕完三个头,起身离开。
见她已难站稳,卓杨干脆弯腰将她背起,两人沿着小路慢慢往寺门去。
“委屈你了。往后像这样需要背着我的日子,怕是不会少。”辛似锦搂紧卓杨的脖子。
“能一辈子这样背着你,我心甘情愿。”卓杨边走边道。
“卓杨,你今年二十一了吧。如果当年你父母没有死的话,你现在在做什么?”辛似锦忽然问:“去年回草原,你去祭拜过他们吗?”
“去过。”卓杨轻笑一声,道:“他们坟头的草,都快半人高了。”
“从前忙,总也顾不上你。原本想着等以后有空了,就陪你一起去看看。可我如今这副身子,怕是再难北上了。”
“你不要泄气。整个白家上下,还有殿下,都一定会想方设法,治好你的腿的。你不是说,以后还要带着我一起,去游遍大好河山嘛。”卓杨安慰道。辛似锦原本就瘦,受了这么大的磨难后,身子骨更轻了。趴在卓杨的背上,竟觉不出半点重量。
殿下,梅三郎,辛似锦将这两个称呼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