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早上,辛似锦正在花厅用早饭,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
疏影喊来房管家。房管家回禀说,圣人要在东边的都亭驿公开处斩一批叛臣。
叛臣?那些人当真都是叛臣吗?这罪名又是如何定的?
“都亭驿在哪儿?离得远吗?”辛似锦忽然打算亲自过去看一看。
“远倒是不远。但那处毕竟是处斩罪臣的地方,多少有些晦气,夫人还是不要打听了。”房管家道。
“命人套车。”辛似锦吩咐。
“还是不去了吧。”卓杨劝道。
“我想去看看。”辛似锦放下筷子,起身往卧房走。
离行刑还有很长时间,但都亭驿附近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
谷雨在附近酒楼的二楼找了个靠窗的位子,从那里,正好可以看到行刑的高台。
伙计送来一壶茶水,辛似锦将茶杯握在手里,隔着帷帽,看着不远处的高台出神。
正是不早不午的时间,酒楼里却坐满了如她这般,前来观刑的百姓。人一多,议论声也就多了起来。
“听说,从太子起兵之处,一路到宫门口,所有的大小守卫,全部被诛。”
“这分明是公报私仇。”
“谁让宗尚书的小儿子,也死在了乱军之中呢。”
“还有他那出嫁才满一年的女儿,也死在了武府。”
……
将近午时,酒楼里又来了两位中年男子。可楼里除了辛似锦这里,其他桌早就坐满了人。
辛似锦见二人气度不凡,起身行礼,道:“若两位不嫌弃,不妨一同入座。”
二人对视一眼,朝辛似锦行礼后,在她对面坐下。
他们刚坐下不久,压着犯人的囚车就到了都亭驿前。辛似锦放眼望去,囚车和押送的兵士将刑场周围围得水泄不通,一时竟数不清有多少辆。
领头的官员交接完毕后,将士们把即将行刑的犯人从囚车里押出来,领到高台上跪好。
“怎么还有女人和孩童?”辛似锦变了脸色。
“谋反是抄家灭族的大罪,无论老幼妇孺,皆在其内。”坐在她对面的一个男子解释道。
辛似锦转过头,悄悄打量。他看着刑场的双眼已经通红,放在桌上的一只手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
兵士们将犯人一一排好,唱完姓名之后,监斩官宣读圣旨。
待被问到“尔等可知罪”时,高台上全是冤枉,求饶之声。酒楼上的客人和楼下围观的众人议论纷纷。
等待总是格外难熬。终于辛似锦听到了那声:“行刑。”
砍头的刀很锋利,即使是上百条人命,砍起来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刽子手手起刀落,辛似锦闭上眼睛。她这次虽然离刑台较远,但闻到的血腥气,却比那日敬晖被凌迟时,浓重许多。那血腥气,即便隔着几重丝料,还是钻进了辛似锦的鼻子。
辛似锦给自己灌了几口茶,努力想要按下胃里的翻腾。
“姑娘,你不该来这种地方。”同席的另一位男子看着低头蜷缩的辛似锦,叹道。
辛似锦轻轻抹去眼角因为强忍恶心而溢出的泪花,最后看了一眼已经被血染得通红的高台,还有高台上身首异处,堆积如小山的尸体,起身离开。
离开酒楼后,辛似锦终于忍不住,扶着一颗老树,呕吐起来。
卓杨轻轻拍着她的背,待她好些后,接过谷雨端来的水杯,让她漱口。
“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来吗?”辛似锦好些后,扶着卓杨,顺着从刑场散开的人流,在长街上慢慢走着。
“若不是他要替我报仇,去杀那宗明戍。宗楚客或许就不会迁怒那些守卫们的家人。”虽然漱了口,但辛似锦嘴里还是一阵发苦。
“我就是想亲自送一送他们。他们,他们都是因我而死的。”辛似锦忍住泪意。虽然戴着面纱和帷帽,但她还是怕被人发现自己在哭。
“你不必这样自责。若是让他知道,他会难过的。”卓杨安慰道:“为了这件事,你已经连做了好几日的噩梦了。”
回到梨园后,辛似锦就将自己关进房里,命茜草他们收拾回蒲州的行礼。
“你要回蒲州?”李隆基这几日忙得焦头烂额,见到辛似锦已经收拾好的行囊,心中泛起几丝燥意。
“想回去陪梁嬷嬷过中秋。”辛似锦放下手中的账册,给他倒水。
“你在躲我?”李隆基抓住辛似锦的手,神色疑惑,语气却十分肯定。
“哪有的事。”辛似锦朝他轻轻一笑。
“你我之间,根本用不着这般敷衍。”李隆基松开辛似锦的手。
“我没有敷衍你的意思。很久之前你就跟我说过,这是条血腥之路。而我也早就做好了,陪你一起过这尸山血海的准备。” 说到这里,辛似锦自嘲一声:“可那只是我以为。我曾以为自己的心够硬,性子也够坚强。然而,我现在一闭上眼,脑海里全是都亭驿的尸山血海……”
辛似锦喘了口气,继续道:“我说这些,并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相反,你冒着被宗楚客发现的风险,也要替我报仇,我很承你这份情。我这次回蒲州,只是想去陪梁嬷嬷过中秋,想再去看一看那些葬身火海的人,还想去看看母亲。”
原来,她猜到了啊。李隆基眼神微闪。不过她这么聪明,猜到也属正常。
“我不需要你承我的情,我杀宗明戍不仅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你无需把自己逼太紧。你行动不便,难得回一次蒲州,不妨多住些日子。”李隆基又看了辛似锦一眼,转身离开。
蒲州白府,梁嬷嬷看到辛似锦的脸之后,哭了许久。
辛似锦安慰好她,又将从梨园带来的两筐梨子送到两宜斋,拜托梁嬷嬷酿成果酒。
在辛夷阁歇了几天后,辛似锦带着卓杨来到白家祖坟。
“夫人,你的腿不能再跪了。”卓杨拉住辛似锦,道:“众位长辈泉下有知,也不会怪罪于你的。”
辛似锦想了想,在白茹的碑前坐下。
两个丫头则去了各个墓碑前,点香,烧纸钱。
有几张纸钱随风飘到空中,辛似锦抬头看着一边燃烧,一边飞舞的纸钱,道:“你说大火当晚,是否也有人曾清醒过。可他们就如同这纸钱一般,无论如何挣扎,都逃避不了烈火加身,最后灰飞烟灭的下场?”
“他们当时中了迷药,去得应当不是很痛苦。”卓杨跪坐到辛似锦身旁。
辛似锦点点头,道:“也是。我当日被打断双腿时,也没觉得有多痛。”
本是秋高气爽,大雁南飞,最适合登高的舒爽天气。可惜两人周围全是坟堆和墓碑,硬是坏了风景。辛似锦靠在白茹的墓碑旁,闭着眼睛不说话。卓杨就这么跪坐在旁,无声地陪着她。
直到日落时分,两人才相互扶持着,往山坡下面走。
“你为何跪了这么久?”辛似锦责怪道。
“她是你的母亲,我理应尊敬。”
回到白府之后,辛似锦吩咐霍管家:择日请高僧入府,做七七四十九日法会。
要在白府办法会?霍管家疑惑。虽然辛似锦早已公开身份,但除非必要,她基本不见生人。而这白府,更是蒲州城里最神秘的一处府邸。就连送菜送米的农夫,都是相熟的。
“尽管去办就是。”辛似锦道。
两日后,高僧入府。
辛似锦记得凉州法会时,她听一炷香的经就能睡着。如今,日日跟着请进府里的僧人,受檀香经声洗礼,竟觉得无比心安。
中秋之夜,卓杨和辛似锦在两宜斋陪梁嬷嬷赏完月之后,沿着园内小道往辛夷阁去。
“说来也怪。我从前并不信佛,可这两日,我却觉得自己睡得比前些日子安稳许多。”走到潺湲亭,辛似锦停下歇脚。
“你看这中秋的月,和每一个十五的月,其实都是一样的。只不过被安了一个中秋团聚的意头,人们就觉得它不一样了。
从前我总觉得,人们信佛,求的不过就是个心安。什么念经超度,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把戏罢了。可如今,我竟也需要自欺欺人,才能越过心中的坎,遮住心底的污秽。
你看我这伤疤,难道因为戴上了帷帽,蒙着面纱,旁人看不到,就不存在了吗?还有之前发生的那些事,难道因为自己刻意不去想起,就能当做没发生过吗?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颠来倒去地同你说这些。我讨厌那些自欺欺人的人,可更厌恶眼下这般自欺欺人的自己。”
“你今日喝多了,咱们回去吧。”卓杨将辛似锦小心抱起,往辛夷阁去。
转眼到了九月末。辛似锦听了七七四十九日的法事,心境平和不少。同时,蒲州城也传出白氏姑娘至孝的风声来,算是意外之喜。
可这两日,她却觉得眼皮跳得厉害,像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果不其然,九月二十七这日上午,辛似锦接到四喜茶楼飞马送来的消息。
“快,立刻启程,务必在明日一早赶到长安。”辛似锦看完消息后,立马吩咐。
连夜加急赶路,马车也比平日颠簸许多。卓杨将辛似锦的双腿放到自己膝上,小心护着。
“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事情也许不会如你想的那般糟糕。”
辛似锦揉了揉额头,道:“是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这位窦老将军,李隆基之前曾跟我提起过。他是三朝元老,功臣之后,在朝堂的地位举足轻重。眼下,他不仅替圣人执掌军国要事,还兼着相王府长史的职位。宗楚客为了这门亲事,一定费了不少心思。不然也不会儿子女儿尸骨未寒,就着急把另一个女儿嫁过去。
玄礼在这个节骨眼上帮宗薇逃婚,乱了宗楚客的计划,落了窦府的颜面,宗楚客是一定不会放过他。”
“那怎么办?”卓杨道。
“能怎么办。”辛似锦深吸一口气,道:“索性,我除了是辛似锦之外,还是白维祯。关键时刻,总能保他一命就是了。”辛似锦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不眠不休赶了一日夜的路,九月二十八日一早,辛似锦来到四喜茶楼。因是上午,茶楼还未开门,楼里没有外人,她便直接在一楼挑了个地方坐下。见她周身寒气,菀菀赶紧先送上热水。
辛似锦握着茶杯,道:“眼下情况如何。”
“陈公子说,宗七姑娘是在前天早上派人找到他,请求他帮自己逃婚的。昨天上午,陈公子同一辆马车自南边的安化门出城,傍晚时分,他一人一骑从延兴门入城,然后就躲进了和平坊。”柳二娘道。
“他不是被罚去守皇陵了吗?怎么会出现在京城?”辛似锦不解。
“圣人准备扩充千骑为万骑。他因为没有参与太子兵变,反而因祸得福,被圣人调入了新编的万骑军,下月正式入营。”
看来,陈玄礼这一环,也在李隆基的算计之中。
可叹他千算万算都没算到,陈玄礼竟然帮宗薇逃婚,让他前功尽弃。辛似锦喝了口热水,继续问:“那宗薇呢?”
“七姑娘昨日一早就被陈公子藏到了和平坊。随马车出城的,是公子随便找的一个姑娘。”
“那通关文牒呢?”辛似锦眯了眯眼。
“是找来的那位姑娘的。”
辛似锦轻哼一声:陈玄礼还真是思虑缜密。宗家着急找人,关心则乱,定以为随他出城的,就是宗薇。特意从南门出,怕也是为了混淆视线。当宗家人追到那辆马车,发现车里是真的通关文牒,真的姑娘,只是恰好同陈玄礼一道出城时,宗家人也不好为难。而陈玄礼傍晚才从东边的延兴门入城,则会给宗家一个他已经将宗薇送出城的假象。待今日过去,宗薇再完好无损地回到宗家,这门亲事就算是躲过去了。
“为何要帮他?”辛似锦问。这样大的事,怎么能任由他胡来?茶楼的人和梁青都没长脑子吗?
“前天中午,陈公子去梨园找到疏影姑娘,拿刀架在自己脖子上,苦苦哀求……”柳二娘犹豫道:“夫人你是知道的,疏影姑娘她……而且,夫人你离开京城前特意交代过,要我们好好照顾徐公子。所以,我们只能一边帮公子执行计划,一边差人将事情飞马告知于你。”
辛似锦叹了口气,道:“如果宗家的人已经知道是玄礼动的手脚,那眼下你这茶楼四周,肯定布满了宗家的眼线。你现在立刻想办法躲开这些人,将我送到和平坊。”
“为何要躲开那些人?”柳二娘不解。
“我们自己将人送回去,和宗家把人找回去,是完完全全的两回事。”辛似锦道。
柳二娘点头。
片刻之后,菀菀换上辛似锦的衣裳,戴上帷帽,从前门同卓杨和疏影一起上了马车,一路往西,朝西市去。
辛似锦则换上茶楼姑娘的衣裳,随柳二娘出门,往东进入东市。再从王家绸庄的后门坐了马车,从南门出坊,一路往和平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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