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屈从嘉带着长安城两家隆昌柜坊的账目来到宅子,恰好英娘和阿萱都在。辛似锦随便抽了一本出来递给英娘,笑看着她,道:“试试?”
英娘接过账本,抬头看着辛似锦,道:“夫人这是想要考我?”
辛似锦笑道:“不敢吗?”
“敢!”英娘脆生生应道:“只是,若我过关了,能否求夫人一点赏赐?”
辛似锦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转头望了望卓杨,又看了看屈从嘉,两人皆是面带诧异地看着英娘。
这个小姑娘,胆子真是大。
“行!”辛似锦答应。她也很好奇,英娘会提出什么要求。
英娘拿起账本走到辛似锦的书案前,把案上的算盘拿起来晃了晃,将算珠拨好。接着,她用左手翻账本,眼睛盯着手指的地方,嘴唇默念,右手则在算盘上翻飞。那速度快到众人都看不清她指尖的动作,只听着算珠清脆的声音在房里回荡。
阿萱看着这个比她矮上大半个头的小丫头,惊讶得忘记了反应。辛似锦和屈从嘉都眼露赞许之意。这样拨算盘的速度,可以比得上几十年的老账房了。
转眼间,十几页的账目已经算完。
“一共是六万七千三百文钱,并无错漏。只是从这账本还有墨迹来看,应该是重新誊抄的。”英娘放下账本和算盘,直视辛似锦。
辛似锦朝她微微一笑,拍了几下手掌,赞道:“不愧是英娘。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
“我想要二十贯钱。”英娘道。
辛似锦一愣:你一个才十二岁的小姑娘,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卓杨也很好奇地看着她,问:“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我姐姐快要定亲了,我想攒钱给她添妆。”英娘正色道。小姑娘年轻稚嫩的脸上,满是天真又理所当然的神情。
原来如此。辛似锦好奇道:“那你想好给她买什么了没?”
英娘一愣,茫然地摇了摇头。她还没想好。
辛似锦好笑又宠溺地看了英娘一眼,想了想,道:“不如这样吧。你先去教阿萱看会账,等我忙完之后,我们一同出门吃饭,再顺便逛一逛东市的首饰铺,如何?”她好像也有很久没有添置过首饰了。
英娘欣然答应。
辛似锦并未翻看屈从嘉送来的账簿。她相信,像屈从嘉这种几十年的老账房,若是真想在账目上做手脚,她是绝对看不出一点蛛丝马迹的。
她将胳膊放在旁边的账册上,拿手指敲着账面,想了想,道:“各处的柜坊掌柜,都信得过吗?”
屈从嘉听她没头没尾地问了这么一句,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他斟酌道:“各处掌柜都是跟着咱们好些年的老人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辛似锦听他这话,就知道他想差了。
“长安和洛阳的几个掌柜和重要的管事,都要是十分信得过的自己人。”辛似锦微笑着打断屈从嘉的话。
屈从嘉一愣,随后后退一步,朝辛似锦郑重一礼,道:“请夫人放心。”
午后,阳光明媚,但依旧有些冷。卓杨仔细替辛似锦理好衣服,替她系好狐皮披风的带子,戴上帷帽,将人送到门口,目送着她跟南宫华还有英娘,往首饰铺子的方向去。
万珍坊,长安东市最大的首饰铺子,坐落在东市这一角最好的地段,拥有着比其他铺子都大的门脸,还有前朝相国亲自手书的匾额。长安城的好些贵人,甚至是宫中,都从他们家买首饰。
辛似锦下车之后在门口站了站,看着万珍坊大气奢华的门面,还有上面金光闪闪的“万珍坊”三个大字,有些眼晕。
万珍坊很大,但客人却不是很多。
辛似锦虽摘了帷帽,但任然蒙着面纱,伙计看不清她的面容,一时间也没认出来她是不是铺子里的熟客。身边的那个小姑娘自进门后,就好奇地四处打量。她身后站着的南宫华虽穿着素净,但气质不俗。自进门之后,一直紧跟着辛似锦,面色平静。
伙计一时有些摸不清辛似锦的身份,上前客气道:“贵客想看些什么?”
“来首饰铺子,自然是看首饰了。”辛似锦捧着手炉,平静道。
辛似锦语气平静,伙计也瞧不出什么端倪。正为难间,忽然见辛似锦伸手指了指自己身后。
伙计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身后架子上的锦盒里,摆着六根样式差不多的银簪。
伙计将锦盒从架子上取下,放到辛似锦面前的柜台上,笑道:“贵人真是好眼光。这簪子虽不贵重,但样式却是今年年初刚从宫里传出来的。”
辛似锦随便拿出一根看了看,递给身后的南宫华。
南宫华接过簪子仔细看了看,道:“做工确实精美。”
“这六支我全要了。”辛似锦说完,走到供客人休息的桌边坐下,道:“还有别的好东西吗?”
见她一口气要了六根银簪,伙计心头一热,上前恭敬道:“客人稍待。”
不一会后,伙计拿来一个锦盒,盒子里是一支海棠步摇和一对金簪,黄金为基,青玉为嵌,工艺上乘。
辛似锦拿起金簪对着身旁的南宫华比了比,青玉和她的气质还挺配的。
“这套我也要了。”辛似锦将金簪放进锦盒,继续道:“还有成套的头面,或者再精致些的单件吗?”
伙计看着辛似锦,后知后觉地发现眼前这妇人,竟是个大买主。他又朝辛似锦道了声抱歉,走到堂中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身边耳语几句。中年人朝辛似锦这边看了几眼,小声吩咐。
不多时,伙计送来六七个锦盒,盒子一一打开后,满室生光。
辛似锦看着桌上的锦盒,这才轻轻点了点头,看着一直坐在她身旁的英娘,道:“你挑吧。”
英娘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时拿不定主意。
“夫人,这些首饰都太贵重了。”英娘看着辛似锦,满脸诚恳道。
“那就算是我同你一起,送给你姐姐的,可好?”辛似锦笑看着她。
英娘一愣,又转头继续看首饰。只是可怜她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虽然因为家里开丝绸铺子的原因,见过不少好布料,但对挑选首饰,实在不在行。
“姑姑看呢?”辛似锦看向南宫华。
南宫华指着其中一套红珊瑚的头面,道:“既然是添妆,自是喜庆些的好。”
辛似锦点头。
伙计正准备将装着那套红珊瑚头面的锦盒收好,却听辛似锦又道:“都包起来吧。”
伙计一愣。
“这几套我都挺喜欢的,都包起来吧。”辛似锦重复一遍。
等了一会后,伙计送来账目,道:“一共是两千一百八十贯。贵人买得多,铺子额外赠夫人两支珠花。”
辛似锦接过伙计递来的珠花,轻轻一笑。这珠花的颜色和式样,一看就是送给英娘这小姑娘的。她直接将两支珠花插到英娘发髻上,然后扶着南宫华的手臂起身,道:“麻烦你差人将东西送到长春药行,就说是夫人买的。”
出了万珍坊,辛似锦又去了趟蜜饯铺子,挑了好些蜜饯果子,给英娘也买了几样。
回到宅子后,等了不过半个时辰,药行就将她买的首饰尽数送了来。随首饰而来的,还有一批珍稀的温补药材。
辛似锦挑出两根银簪,并一套头面,让小乙送去和平坊给疏影和她身边的丫头。剩下的四支,阿萱和菊香一人两支,青玉步摇自然是南宫华的。
分完首饰之后,她让南宫华带上那套红珊瑚的头面,送英娘回绸缎庄,顺便从铺子里拿几块料子回来,给新来的几人做几身衣裳。
辛似锦虽是个商人,但对于金钱却并没有多看重。对待自己身边的女使小厮,和下头替她做事的人,一向都很大方。在她看来,钱挣来就是为了花的。能用钱解决的事情,就不值得她耗费心神。在这一点上,她跟张仲礼正好背道而驰。
次日上午,辛似锦刚用完早饭,王掌柜就带着英娘上门道谢。说了一大堆英娘不懂事,夫人破费之类的恭维话。辛似锦问了他一些铺子里的琐事,就让他离开了,英娘则留在宅子里,一边教阿萱算账,一边同辛似锦闲话。
待到午时,东市坊门开放后不久,看门的小乙传话,说万珍坊的东家来访。
辛似锦眉头一皱:虽然昨日她在万珍坊买了不少首饰,但那万珍坊一看就知道家大业大,应该不至于就惊动对方的东家吧。
这是东市的规矩吗?辛似锦看向南宫华。
南宫华微微摇头。
万珍坊的东家姓陈,名叫陈桓,是个约莫五十多岁,两鬓已经斑白的中年男子。随他一同前来的,还有他的儿子,万珍坊目前的管事,陈云深。
双方互通姓名,分宾主坐下后,陈云深送上一个锦盒。辛似锦打开一看,是一套镶白玉的菊花纹头面。包括钗,步摇,梳篦,鬓唇。看色泽和做工,就知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辛似锦看着锦盒里散发着温润光泽的花钗,眉头微皱。她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万珍坊的东家,要送自己如此厚礼。
“陈东家这是何意?”辛似锦收回目光,询问地看着陈氏父子。
“陈某此次前来,一是带犬子过来拜会夫人,二是特地来赔罪的。都是下头人眼拙,没认出夫人,还收了夫人的钱,实在不该。夫人放心,那两千贯,我已经命账房送回药行了。”陈桓满脸歉意地看着辛似锦。
辛似锦看着他那张圆圆的脸和脸上谦和的笑容,心中更是疑惑。她装作低头喝茶,道:“陈东家这是何意?您是卖家,我是买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乃是正理。您如今将钱给我送回来,倒让我反而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听完她这话,陈桓反而眉头一皱,道:“这世上哪有自家人拿自家物件还要给钱的道理?夫人这么说,莫不是在责怪陈某?”
自家人?自家物件?什么意思?难道万珍坊也是白家的生意?辛似锦偏头想了想,她为何一点印象都没有?
“陈东家误会了。我这个人记性不好,又怕麻烦,习惯了即便是拿自家的货,也是钱货账三方分明。”辛似锦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却只得用这句话遮掩过去。
“夫人说得及是。想当年白老东家在世时,也是这般要求的。”胖乎乎的陈桓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一时间有些失神。
辛似锦看着他,也有些失神。原来面前这人也认识祖父,而且看上去还颇有些渊源。
见辛似锦盯着自己的父亲,陈云深轻咳一声,解释道:“夫人见谅,家父年纪大了,总爱想心事。”
陈桓也回过神,叹了口气,道:“只是见到夫人,忽然想起了一些往事。一晃眼,已经三十多年过去了,老东家也已经过世二十多年了。记得当年,我还只是白家的一个伙计,老东家说我有天分,出钱给我开首饰铺子,让我自己做掌柜。可以说,没有老东家当年的扶持和点拨,就没有如今我。”
原来如此。看来祖父当年,不止自己的生意做得很大,还帮助和影响了很多人。眼前的这位万珍坊东家,应该就是其中之一。
辛似锦又喝了一口茶,道:“祯娘福薄,没能亲眼见到祖父当年的风采。”
“这不怪你。毕竟我们谁都没想到,白府会走水,还烧死了那么多人。”说到当年灾祸,陈桓面色沉痛道:“老东家多么仁厚和善的一个人,资助了无数流民乞丐,扶持了许多如我这般的普通人,却落得个葬身火海,死无全尸的下场。”
提起白桐的死,三人皆是沉默。白家那场大火,不仅烧死了白家和屈从嘉他们的家人,也灼伤了许多曾经受到过白桐恩惠的人的心。
又说了会闲话,辛似锦将陈氏父子送到门口,目送他们离开。
“你说,当年如他们这般,受到过祖父恩惠的,还有多少人?”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辛似锦听出是卓杨。
“为什么魏管事他们,从来都没有提起过?”卓杨道。
辛似锦并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她知道卓杨的疑惑,却不想去细思。而且她相信,用不了多久,四喜茶楼那边就会知道陈氏父子来过的消息,魏宗年他们也一定会给自己一个解释。她只是很好奇,祖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何二十多年过去了,人们再次提起他时,还会有这么深的记忆和这么多的感慨。
十日后,阿萱的指法已经学得十分熟练,但算术水平真的是一塌糊涂,被英娘这个小师父好一顿嫌弃。
不过,不会算账并不妨碍教养嬷嬷对阿萱是个好胚子的那句评价。事实上,这个姑娘不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且在音律歌舞上也有很深的造诣,就连针线女工也分外出众。如果她没有一副硬骨头,几年后的平康坊,绝对有她的名字。
不过,辛似锦那句十日学不会算账,就将人送到平康坊的话,其实只是给阿萱的一个激励罢了。
在得知可以留在辛似锦身边,做个普通的女使之后,阿萱欣喜地朝辛似锦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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