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众望所归

和平坊早已不是三年前那个荒草丛生的破败山野之地。

虽是早春,然绿意已显。

辛似锦下车之后,先由卓杨陪着,在坊里逛了逛。三年前的第一批苗木估计已经卖出去了。西南的山坡上,第二批苗木正轻吐绿芽。山坡下,一茬茬的菜地,如棋盘一般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杜周氏等人将菜地打理得十分仔细,半点杂草也无。北门附近新盖了好几排房子,还有好几处院落,应该是给往来的商队还有新来的工匠们居住的。

辛似锦感叹:这和平坊俨然已经成了一个小村落。一个将会越来越富足,越来越繁荣的村落。

霍守元的妻子钟氏,杜周氏和另外两个妇人将辛似锦引到堂中,送上茶水,然后陪坐在旁。

梁青外出未归。辛似锦一边喝茶,一边听杜周氏等人汇报坊内事务。杜周氏自住进和平坊之后,就一直总领着坊内杂事,俨然一副管事娘子的样子。

辛似锦放下茶盏悄悄打量。她比在凉州时的气色好了许多,看着容光焕发的。看来这两三年,她在长安城过得不错。

“听说,嫂子和一个新来的木匠关系不错?”辛似锦忽然道。

杜周氏先是一愣,随后面上一羞,红着脸低下头,算是默认。

“这是好事,嫂子不用不好意思。”辛似锦揉了揉冰冷的双手,叹道:“到时候我出钱,酒席多摆上几桌,将全坊的人都请来,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杜周氏点头应下。

辛似锦打算在坊内留宿,杜周氏等人陪着她又坐了一会,就带着阿萱和菊香她们下去布置。

卓杨从马车上拿了件披风下来,辛似锦披上之后坐到院子外面,看天边夕阳西下。

“我这些年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一晃眼,竟已经四年过去了。”想起杜周氏的婚事,辛似锦感叹一声:“还记得在凉州的时候,杜周氏曾说,她很习惯眼下的生活,并未想过改嫁。”

卓杨坐在上风口,抓着辛似锦的手,微笑着看她。

“算起来,咱们也认识八年了吧。”

辛似锦覆上卓杨的手,盯着他的脸仔细打量。八年的时光,让他从当初那个瘦弱的少年郎,长成了如今高大英俊的翩翩公子。如今的他,除了眉眼,已经找不出一丝草原的味道。

“谢谢你。”辛似锦忽然开口,轻声道。

“什么?”卓杨一愣,没明白她的意思。

“没什么。”辛似锦转头,继续看夕阳。

晚上用过晚饭后,辛似锦,卓杨还有梁青三人来到书房。

意外的是,梁青听完辛似锦的来意后,一点都不惊讶。

他解释说,早在李隆基安排杜二虎等人进万骑军时,他就已经察觉出李隆基的意图。

“那先生是早已经拿定主意了?”辛似锦问。

梁青点头,道:“如今的朝廷乌烟瘴气,是时候应该有个人站出来了。”

“先生看好临淄王殿下?”辛似锦又问。

“就目前看来,殿下是最有可能,也最有希望的那个人。”梁青语气坚定。

“可这其中的风险,先生可有细想过?”一旦事败,轻则人头落地,重则牵连全家。这也是辛似锦请陈世纲慎之又慎的原因。她不想再看到都亭驿血流成河的那一幕了。

没想到梁青竟哈哈一笑,道:“夫人太小看我们行伍之人的忠勇和决心了。”

辛似锦叹了口气:她是不太理解那些所谓的理想,大义和抱负。

“倒是夫人,”梁青看着辛似锦,疑惑道:“若梁某所料不差,夫人应当是最先知道殿下心思之人,为何如今反而顾虑重重?”

辛似锦惊讶地看了梁青一眼:不愧是曾经做过老将军帐下幕僚,深得老将军信任的人。

“我是很早就知道,也很早就下定决心襄助于他。但这是件不成功便成仁的事,关乎生死和信义,我不想让无辜之人牵连进去。”辛似锦叹道。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梁青摇头:“皇后之心,众人皆知。可她并没有先太后那边的才能,安乐公主更是连太平公主万分之一都不如。若朝廷当真落到她母女二人手里,那离天下大乱也就不远了。我等文人武士,自当以匡扶天下为己任。若事到临头,人人都瞻前顾后,畏首畏尾,那还谈什么治国平天下?”

辛似锦愣愣地看着梁青。

这就是读书人心中的大义吗?

“听二虎他们说,陈公子在万骑营,虽很难升官,但颇得人心。”聊完正事后,梁青说起闲话。

听他提起陈玄礼,辛似锦眉头一皱。

自去年打了他那一巴掌后,两人就再未见过。现在想来,自己当时多少有些冲动。只是一想到陈玄礼竟然为了张薇,打乱了李隆基对他的全部安排,心中不免又生出几丝恼恨之意。

她虽然保下了陈玄礼在万骑军中既定的职位。但很显然,得罪了宗家和窦家,陈玄礼在军中根本没有任何晋升的可能,甚至还会遭到上将排挤。

转念一想,陈玄礼今年也该二十了吧。若他真的成了一颗废棋,倒不如干脆退出万骑军,回到老家,成家立业,绵延子嗣,也算安稳。

辛似锦偏头仔细想了想,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她托梁青派人给陈玄礼带个口信,让他抽空回一趟和平坊。

陈玄礼得了口信后,以为辛似锦有急事找他。当天便告了假,赶到和平坊。

辛似锦看到陈玄礼之后,吓了一跳。几个月不见,他竟瘦了许多,甚至都有些脱相了。

陈玄礼看着辛似锦清瘦的身形,苍白的脸,还有脸上的刀疤和眼中的心疼,想起那日李隆基和卓杨同他说起的那些过往,不由得鼻头一酸。

“你这是病了?还是被针对了?”

辛似锦话音未落,就被陈玄礼一把抱住。她伏在陈玄礼的肩头,茫然地看着旁边的卓杨。卓杨略一皱眉,没有开口。

察觉到陈玄礼贴着她的身子竟在微微颤抖,辛似锦拍了拍他的背,道:“你先放开,有话好好说。”

“我不放。”陈玄礼闷声道。

辛似锦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你以为这般抱着我,就可以把去年的事糊弄过去了?”

陈玄礼不放手,也不说话。

“你勒疼我了。”辛似锦又道。

陈玄礼听到她这句话,才悄悄拿袖子擦了擦眼角,放开辛似锦,后退一步,站到一旁。

辛似锦打量他两眼,这孩子竟在不知不觉间长高了许多,如今看他,都要费力地仰着头了。

“如果在万骑军里待得不开心,就离开吧。”辛似锦坐回主位,直接了当道。

陈玄礼一愣,随后上前两步,惊讶道:“为何离开?难道是殿下有别的安排?”

辛似锦抬眸看着陈玄礼。原来他已经察觉出,去年被贬去守皇陵,乃是李隆基刻意安排。

她摇了摇头,道:“不是他的意思,是我的意思。”

“为什么?”陈玄礼不解。

“你在万骑军里的前程已经断了。再待在那里,只不过是虚度光阴罢了。既然如此,何不退出万骑军,另谋出路?”

辛似锦伸出手臂,敲了敲桌面,道:“我已经想好了,既然你喜欢边境,那就继续回凉州,或者去西边也可以。郭都督跟宗楚客不合,想来不会为难你。加上还有红玉和林将军在,你在那里也能有用武之地。总好过,在长安蹉跎岁月。”

陈玄礼偏头想了想,道:“此事殿下知道吗?”

“他会答应的。”辛似锦淡淡道。

原来李隆基不知道。

陈玄礼在屋里踱了两步,道:“你为何突然做此安排?是不是应当先同殿下商议一下。”

辛似锦深吸一口气,道:“你既然知道之前去皇陵是他有意安排,就该明白,你帮宗薇逃婚,断了自己在万骑军的前程,就等于将自己变成了一颗废子。如今的你于他而言,可有可无。你以为,他反驳我的决定?”

陈玄礼脸色一变。他明白辛似锦说的都是实话。

“你今年也有二十了,是时候该成家了。”辛似锦又道:“前几日我已经去信给陈使君,请他替你选一门亲事。”

“姐姐!”陈玄礼忽然大声道:“为何都不同我商议一下?”

“婚姻大事,自古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且我只是去信提议,并没有打算插手的意思。”辛似锦眯起眼看着情绪明显有些激动的陈玄礼,道:“难不成你还放不下宗薇?”

“我……”陈玄礼一愣,今日辛似锦同他说的这两样事都特别突然,他一点准备都没有。他烦躁地在房里踱着步子,忽而抬起头,求救似地看着卓杨。

卓杨叹了口气,看着辛似锦,道:“夫人所提之事,实在太过突然。不如咱们先用饭,稍后再说?”

知道陈玄礼回来,厨房特意多加了几道菜。辛似锦吃得很平静,陈玄礼却味同嚼蜡。他也不管自己夹的是什么菜,只是胡乱地往嘴里塞着,然后狼吞虎咽地扒着饭。

从得知辛似锦要见他开始,他的脑子里就一片混乱。去年辛似锦同他父亲去宗府时,李隆基和卓杨就将辛似锦跟宗家的所有恩怨都告诉了他。他这才明白,自己的一时冲动和一意孤行,给辛似锦带来了多大的麻烦和伤害。自那以后,他就将自己禁闭在万骑军营,一步都不曾离开。

他想了一肚子的话要同辛似锦说。他想跟辛似锦道歉,想告诉她自己有多愧疚,多难过。可没想到,刚一见面,就听到辛似锦想让他离开万骑军,回去成家的提议。

陈玄礼草草吃完,又灌了两碗汤,就枯坐在饭桌前,盯着面前的空碗沉默。

待辛似锦和卓杨吃完,下人们撤下席面之后,陈玄礼忽然开口道:“我不离开万骑军。”

辛似锦对他这个回答并不意外。陈玄礼的性格看似跳脱,实则执拗。不然当初他也不会趁辛似锦和陈世纲不在,硬求着李隆基进羽林军了。

“理由呢?”辛似锦问。

“我喜欢从军。”

“去凉州亦可从军,还能守境安民,实现你最初的愿望。”

“可国家如果没有一个好的君王,还哪来的边境安宁?郭都督镇守凉州多年,守护一方百姓,却依然要受圣人节制,被朝臣参奏。还有李蒙那样的蠢人,只因他同静德王有些故旧之情,便在边境作威作福,鱼肉百姓。从前你曾对我说,兵士只能冲锋陷阵,而将帅却可以统筹全局,决定成败。同理,若没有一个贤明的君王,再多的郭都督,也是枉然。”

说到这里,陈玄礼朝辛似锦弯腰一礼,道:“无论你是为了私情还是大义,既然选择了殿下,就该坚定不移地同他走下去。我留在长安,留在万骑军里,就算只做一个普通的兵士,日后殿下用得上,我也会为他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何况,我只要在军中一天,宗楚客的眼里就有我一天。我虽然成了废子,却也为殿下吸引了各处的注意力。杜二虎等人,也能更加安全一些。

我知道以你同殿下的交情,只要你开口,殿下定然不会拒绝。可我不愿就这么灰头土脸地从万骑军离开,也不愿你为了我再费心神。”

辛似锦没想到不过一顿饭的功夫,陈玄礼竟然想到这般说辞。这小子这两年确实长进不少,不仅身手好了,连嘴皮子都利索了许多。

“那亲事呢?”辛似锦又问。

陈玄礼见已经说动了辛似锦,深吸一口气,继续道:“都听父亲和你的安排。只是我若继续留在军中,就算成亲,对方也只能像疏影一样守活寡。所以,还请你和父亲三思。”

“那宗薇呢?”辛似锦忽然问。

陈玄礼听她提起这个名字,微微一愣。

辛似锦静静地看着他。

陈玄礼沉默许久,才道:“当初决定帮她逃婚的时候,我便知道,自己与她再无可能。”

见他神情落寞,辛似锦的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少年时的惊鸿一瞥,心神一荡,终究抵不过人事和岁月的变迁。

也许多年之后,陈玄礼儿孙绕膝之时,偶尔还会想起当初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姑娘。

“既然你心意已决,我就不再多言了。你且在院子里休息一晚,明日再回营吧。”辛似锦交代完,便由卓杨扶着,起身离开。

接下来的几天,辛似锦就留在和平坊,一边同疏影理账,一边贪着杜周氏做的几道腊味。那天陪坐在旁的工匠管事之妻洪氏也有几道拿手菜,辛似锦很是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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