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一,辛似锦收到魏宗年的书信。
“什么事,竟让夫人如此高兴?”卓杨抱着几本账册从外头进来,看着面露喜意的辛似锦,好奇道。
辛似锦轻轻地摇了摇头,将信拿到旁边的烛火上点燃。
“是件喜事,用不了多久,你就知道了。”待信纸燃尽之后,辛似锦转过身,看着书案旁高高的那一摞账册,皱眉道:“这是哪家送来的?”
“东西市各家铺子派人送来的。”卓杨平静道。
辛似锦用手在最上面那本账册上拂了拂,嘲道:“这种明账,看与不看没什么差别。”
“虽然是明账,但想来他们也不敢动太多手脚。”卓杨将账册细细整理好,道:“至少可以从这些进出中,看出各家铺子的日常往来,对他们的生意有个大致的了解。”
辛似锦挑眉,这句话听着好耳熟,好像是她曾同卓杨说过的。
她轻轻一笑,道:“你乐意看就看吧。看完之后,再代我去巡查一二,如何?”
卓杨听完这句,眉头微皱。他虽是辛似锦身边的人,但胡荣还有那些店铺的掌柜们,未必会给他面子。在他看来,这去与不去,看与不看,都是走个过场罢了,没多大差别。
“其实我一直都有一个疑问,为何夫人对白家产业,一点都不上心?”卓杨将辛似锦扶到花厅坐下,道:“我知道,他们都是白家旧人,且同夫人有共同的仇恨,我不该怀疑他们的忠诚。但世事易变,人心难测。”
辛似锦看了卓杨一眼,见他面露担忧之色,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胳膊,道:“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不过你真的多虑了。好比上次万珍坊的事,他们到现在都没有解释。要么他们是真的问心无愧,要么就是他们笃定我离不开他们,即使知道他们有所隐瞒,也不敢深究。如你所言,他们和我有共同的仇恨。只要宗楚客一天不死,我和他们就一天不会闹翻。至于以后,若李隆基能成功,他们就不会也不敢背叛我。若李隆基败了,那我大概也会受到牵连,能不能活都尚未可知,哪里还能顾得上他们的死活。”
卓杨暗自琢磨了一番,好像确实是这个道理。
“至于他们暗处的那些小心思,就更加不必在意了。你要明白一点,也是我这两年才想明白的一点:水至清则无鱼。只要他们用心做事,且没有损坏我的利益,那其他的一切就都不重要。他们掌管白家家业几十年,早已习惯了一切由自己做主。这三年来,他们对我还算恭敬,也从未当面驳斥过我的决定。作为回报,我也从不过问其中细节。这是默契,也是交易。”
辛似锦往堆账册的方向看了看,道:“他们送账过来,是对我这位东家的尊重,也是他们对自己底线的昭示。而我用你代我巡视,是我对他们试探的答复。你身份特殊,他们对你既不会太顾忌,也不敢太怠慢,这种距离刚刚好。”
说到这里,辛似锦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笑意,道:“这几日,你就安心看账巡铺吧。”
“那夫人呢?”卓杨问。
“我?”辛似锦像是想起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微笑道:“英娘约我去踏青,放纸鸢。”
“放纸鸢?”卓杨愣了一下。认识辛似锦八年,好像从未见她有此等闲情。
不过,她的脸上竟难得地露出一丝轻松的笑容。看来,以后得躲让英娘来陪陪她。
“是啊,还有英娘快定亲的姐姐。”辛似锦沉默了一会,忽然轻声道:“说起来,我长这么大,还没放过纸鸢呢。”
卓杨走到辛似锦面前,蹲下身,抬头仰望着她,心疼道:“等我巡完铺子,咱们天天去放纸鸢。”
辛似锦低头看着他英俊的面容,笑着摇摇头。哪能天天放纸鸢呢?别说她已经过了放纸鸢的年纪,就她如今这腿,怕是也跑不了几步路。
转眼就到了约定的日子。
南宫华给辛似锦准备了一套紫色的衣裳,配上黄色的披帛,看着既优雅又高贵,很合辛似锦这东家的身份。出门踏青,戴面纱帷帽的女子不在少数,但南宫华还是替辛似锦上了妆,将她脸颊上的疤痕稍稍掩去。
待到午时,坊门开后,卓杨和辛似锦一同出门,一个往西,去西市巡铺,一个往南,去曲江池。
三月三已过,从东市去往曲江池这一路上的行人也比那年少许多。辛似锦掀开车帘,看着路旁已经抽出绿叶的柳树,还有或匆忙或闲适地从马车旁经过的行人,忽然想起那日在镇国公主别苑见到李隆基时的情景。杜主簿并未告诉她李隆基何日启程,也不知道他离开长安没有。
马车到达曲江池畔,来到辛似锦同英娘约定的地点。辛似锦站在柳树下,看着远处潋滟湖光,青葱绿意。南宫华同谷雨将带来的厚毡子铺到树旁的草地上,再将带来的吃食摆好。
英娘从远处跑来,微笑着朝辛似锦屈膝一礼,之后也不多拘束,直接坐到毡子上,拿起一块杏仁酥便吃了起来。
“你姐姐呢?”辛似锦奇怪道。
英娘喝了口水,朝辛似锦神秘一笑,往她来时的方向指了指。辛似锦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对年轻男女也正朝她这里缓缓走来。那男子手中拽着一只纸鸢,女子手持团扇走在他身旁,只是这两人之间还隔着两人的距离。
辛似锦眯了眯眼,道:“我道你为什么突然约我出来,原来是拿我当幌子啊。”
英娘朝她做了个鬼脸,道:“父亲有意将姐姐许给范家三郎,两家长辈已经谈得差不多了。可姐姐性格内向,胆子又小,平日甚少出门,与那范三郎也从未见过,骤闻婚约,心中难免忐忑。我就想着找个机会约范三郎出来见上一面,一来,请夫人帮忙看看,看看他相貌人品如何,二来,也好让姐姐心中有数。只是这事若是被父亲知道了,父亲肯定要罚我,说我不知礼数。不过,若是夫人邀我和姐姐一同出游踏青,偶遇范三郎,父亲应当不会太过怪罪。”
“那你就不怕我生气?”辛似锦挑眉。还学会狐假虎威,假传圣旨了。
“夫人大度,不会为这等小事生气的。”英娘朝辛似锦甜甜一笑。
辛似锦一愣:这丫头小小年纪,不仅会算账,还会算人心,看来自己还是小看她了。
她看着英娘那乌溜溜,满是狡黠的大眼睛,也笑了出来。
“见过夫人。”英娘的姐姐月娘同范三郎上前行礼。
辛似锦轻轻点了点头,笑着招呼道:“都饿了吧,先坐吧。”
月娘再次朝辛似锦屈膝一礼,走到英娘身边坐下。见范三郎还拽着纸鸢,拘谨地站在一边,谷雨上前接过范三郎手中的丝线,南宫华将他引到月娘对面坐下。
英娘凑到旁边的红泥小火炉边嗅了嗅,道:“这羊汤闻着就很香。”
“知道你喜欢,特地让厨房做的。”辛似锦好笑地看着英娘,道:“南宫还特意给你带了罐胡椒粉。”
“我知道,姑姑一向都是很疼我的。”英娘笑着朝南宫华道谢。
南宫华将辛似锦扶到旁边的矮凳边坐下,然后蹲到火炉边,一边看着炉上的羊汤,一边道:“夫人才是最疼英娘的。”
见那范三郎一直端坐在一旁,目不斜视,辛似锦忽然开口,道:“听说范家是做香料生意的?”
范三郎没想到辛似锦忽然同他说话,他先是愣了一眼,然后朝辛似锦拱手,道:“回夫人的话,正是。”
“可我看你,倒更像是个读书人。”辛似锦又道。
“回夫人的话,父亲说多读书能增长见识。”
范三郎依旧恭敬,辛似锦却觉得有些无趣。想来他已经知道辛似锦是王家的东家,打心底里就对她多了一丝敬畏之心,将她视作长辈。
恰在此时,炉上的羊汤开了。
英娘离得近,先盛了一碗,很自然地递到范三郎面前。范三郎愣了一下,然后伸出双手,小心接过。
辛似锦缓缓起身,道:“你们先吃着,我出去走走。”
说完之后,她带着南宫华,牵着纸鸢,往曲江池畔走。
阳光明媚,春风和煦,风光无限好。
辛似锦一边拽着纸鸢的线,一边同南宫华闲话。
“你觉得如何?”
“文弱了些。”南宫华道:“不过,跟英娘她姐姐还算般配。虽然文弱,但应该能相敬如宾,一生安稳。”
辛似锦停下脚步,仰起头,微微眯着眼,看着天上的纸鸢。纸鸢飞得太高,只能隐约看出一点春燕的形状。
“听二娘说,你的夫君前几年故去了?”辛似锦牵着纸鸢,继续往前走。
“是。”南宫华伸出手,拂过辛似锦肩头的一片花瓣,道:“他去世五年了。”
“听二娘说,你二人感情甚好。他故去这么多年,你也没想过改嫁。”
“是。”南宫华扶着辛似锦,脚步很稳,语气很平静。
“四年前杜周氏也同我说过,说她习惯了寡妇的生活,可是她快嫁人了。”辛似锦将手中的线轻轻拽了拽,天空中的纸鸢却并未受到多大影响,依旧飞得很稳。
“我命不好,身子也不好。年少时也曾有那么几次,幻想过要嫁一人终老。同郭平成婚的时候,我还曾有过一个念头:若他能好起来,我便真心将他当做自己的夫君。可惜,我替他请了数位名医,用尽好药,也只替他多续了几个月的命。后来,我在北边的草原上遇见了命在旦夕的卓杨,将他带了回来。”辛似锦叹了口气,道:“这一晃,已经八年了。”
“我虽跟随夫人不过月余,但也看得出来,夫人同卓公子感情深厚。”
“他对我很好。”辛似锦道:“只可惜,我这副身子……”
南宫华忽然轻声问道:“若夫人身子康健,可愿意同卓公子成婚,与他白头偕老?”
辛似锦一愣,眼神中闪过一丝挣扎,随后道:“应当是愿意的。”
“夫人犹豫了。”南宫华道。
“婚姻大事,难道不应当仔细思虑?”辛似锦问。
“夫人同他相处八年,这个问题应当想过不止一次。可直到如今,你的回答还是有些犹豫,这就说明夫人的内心,并不如你以为的这般坚定。在我看来,夫人之所以回答说愿意,更多的是因为你习惯了他的存在,而不是非他不可。若让你舍弃他,另嫁他人,你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道坎。”
“难道这样还不够吗?”辛似锦问。
“夫人,若有可能,你愿意同殿下长相厮守吗?”
“你说什么?”辛似锦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这是不可能的事。”辛似锦转过头,猛地拽了几下手中的线,天空中的纸鸢这次感应到主人的焦躁,轻轻晃了晃身子。
南宫华平静地看着辛似锦。
“这是不可能的事,你以后莫要再说了。”辛似锦又重复了一遍,尽量让自己显得镇定。
南宫华看着辛似锦微红的侧脸,还有她脸上慌张的神色,以及她握着线轴微微发抖的手,得到了问题的答案。
辛似锦被南宫华这句话彻底乱了心神,连步子都急切了许多,也凌乱了许多。
从没有人当着她的面问过她这个问题。她也从没有想过,或者说,是从未敢想过这个问题。在她看来,她同李隆基之间,只是相互欣赏,相互利用的好友关系。就算他们曾同塌而眠多日,也从未生过别的意思。
可这世上,当真有如此纯洁的男女关系吗?除了她,旁人是如何看待她同李隆基之间的关系的呢?还有卓杨,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辛似锦越想心越乱。忽然,她觉得有些不对劲,低头一看,手中的线竟然断了。紧接着她抬头一看,天空中的那只纸鸢也晃了晃身子,开始慢慢随风坠落。
“这纸鸢是英娘的,得去捡回来。”辛似锦意识到是她一时心神不宁,扯断了线。她有些慌乱地看了南宫华一眼,抬脚往纸鸢坠落的方向去。
纸鸢飞得很高,落得也很远。辛似锦追了许久,才追到一处院落前。抬眼一看,这不是镇国公主的别苑吗?
还真是有缘。辛似锦轻轻一笑,让南宫华上前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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