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五这日卯时刚过,众人皆已收拾妥当,准备出门。因为是以刺史之子的身份出席,陈玄礼难得将长发全部梳起,戴上黑色纱帽。身穿一件深绯色云纹圆领长衫,腰间是墨色镶玉革带,配一块双鱼佩和一个月白色绣翠鸟的荷包。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这一身正衬得他身姿挺拔,英武不凡。宗薇也穿回了她那身男装,既俏丽又可爱。卓杨还是一如既往,一身深青色斜领长袍,腰束同色蜀锦革带。
辛似锦诧异地看着站在一旁宗明成:“明成公子不一起去吗?”
“在下对拳脚功夫不甚感兴趣,就不去凑热闹了。”宗明成笑说。
“看得出来。”送走四人后,辛似锦陪着宗明成慢慢往院里走。“公子回房也是无趣,不如去我那书房坐坐吧。”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辛似锦将宗明成带到东书房,吩咐晚云上茶后,就开始忙自己的事情。让人连夜整理出来的,有关江南丝绸交易的全部账本,还有江南各大绸缎庄的资料占了大半个桌案。
辛似锦叹了口气。朱家的丝绸一直卖得很好,但也不能任由他坐地起价。
宗明成悄悄打量书房。辛似锦的书案坐东朝西,背后的架子上全部都是账册。朝南的窗户下摆着一张朱漆紫檀雕花罗汉床,床边的几案上摆着好些布料样子。左手边是一排朱漆紫檀百宝架,架子上全是书册。粗略一看,地方志,儒学经典,商论,兵法应有尽有,有几本连他都没看过。北边窗户下,摆着一张略小的书案,书案左手边的架子上,也摆了不少书册,只是稍显凌乱。
“陈公子喜欢收集杂书,这些都是他四处搜刮来的宝贝。”见宗明成对着书架看,晚云将茶水摆到案边,笑道。
宗明成顺势走到案前。意外的是,书案后边的小几上,竟摆了一整套上等的矿石颜料。
晚云看到颜料也有些诧异。“这应该是夫人南下的时候,陈公子在这里摆弄的。公子若嫌碍事,我先收起来。”
宗明成抬手制止。
“公子可是要作画,我这就去给公子拿素绢。” 晚云小声问道。
不知道宗明成要画多大的画,晚云拿来一大块绢布,小心用纸镇镇好。又寻来粗细不一的一套毛笔,并一个青瓷荷花笔洗。
就这样,宗明成作画,辛似锦看账,书房里安静得只剩下辛似锦翻账本和宗明成洗笔的声音。
而城中的广场上,却是人声鼎沸。来自西北十几个州县,大小几十家武馆的人,还有像卓杨这些求才而来的士绅富商,以及宁州城的百姓,将两座比武高台围得水泄不通。
陈玄礼代表的是宁州官府,被安排在视野最好的位置,两边是各家武馆的当家和领头人,后边则是卓杨等前来观礼之人。
几十位武士的比武顺序和对手,已经在前一天晚上通过抽签的方式安排妥当。在陈玄礼,冯当家及王南生的父亲王士安,分别代表官府,武馆和商贾分别致辞后,比武正式开始。
对手都是抽签决定的,实力上难免有些差距。是以,比武刚开始不久,叫好声和唏嘘声就此起彼伏。
稍有些声名在外的大武馆都有自己的看家本领,像冯怀山他爹就精通拳术,原州林家的剑法则是西北一绝。庆州的宋家祖上曾做过将军,宋氏枪法在当地无人能敌。这些武馆的子弟,自然是夺魁的热门。小武馆实力上虽逊色些,却也想让手下人出来见见世面。若侥幸能赢下一两场,留个名声也是好的。
台上刀光剑影,台下议论纷纷。武崇操和陈玄礼算是半个内行,两人看得津津有味,偶尔还交流几句。卓杨的目的并不是比武本身,比武刚开始,他就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出神。宗薇不懂武,本就是来看个热闹。碰上那些长得稍微周正些的,招式好看些的,就多看两眼。只是时间一长,未免觉得无趣。而且太阳上来后,更是晒得慌。比武刚到一半,她就告辞离开,去了林若兰的琳琅阁。
在日头底下看一群大老粗武当弄枪,哪里有在林若兰那里调胭脂聊花样来的自在。
临中午,晚云将饭菜在花厅摆好之后,辛似锦起身,走到宗明成案前,惊道:“这是西山?原来公子眼中的西山竟如此秀美?”
宗明成看着画,说:“夫人事务繁忙,就连吃饭的时候都在想事情,自然不会留意这些。”
“是我俗气了。”辛似锦说。
宗明成搁下画笔直起身,仔细看了一眼,道:“只是还有几处记得不是太清楚,一时无法下笔。”
辛似锦笑道:“下午我恰好要去趟庄子,若公子不嫌麻烦,不妨同行。”
宗明成点头答应。
下午,阳光和煦,和风拂面。辛似锦领着宗明成,在庄子上闲逛。
“以前只是在书上看到过这些工序,没想到操作起来,竟这般繁琐。”宗明成从织坊出来,看着一排排织机,还有忙碌的妇人们感叹道。
“从一株草,到一根线,再到一匹布,这中间的每一道工序,都需要谨慎小心。用你们的话说就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辛似锦笑道。
“然而,夫人却精通这中间的每一道工序。想来,定是花了不少心血吧?”宗明成落后半步看着辛似锦。
“我小的时候,是在布庒长大的。很小的时候,老赵就带着我在这些地方打转。他老人家说,只有自己了解这其中的每一个步骤,以后遇到事情,心里才能有底。”
宗明成点头。
辛似锦带着宗明成穿过织坊,来到庄子的南边,看着大片大片的红花地,道:“不过我也只是看看,从来没有自己上手做过。论实力,他们这里的所有人,都比我做得更好。老赵说,我要做的,只是让人将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放在合适的位置上,最大限度地利用他们的所长,为我做事。”
一个佃农路过,躬身朝辛似锦打招呼,辛似锦微笑着点头。余光掠过后头的墙角,似有人影闪过。
“怎么了?”宗明成疑惑道。
“看到一个眼熟的身影,一时间又想不起是谁。”辛似锦随口道。
“听陈公子说,夫人连锦园的下人都记不太全。”宗明成道。
“公子应该也认不全顾家所有家奴吧。”辛似锦轻笑一声,道:“确实,对于一个内宅主妇来说,记不清自家的家奴是有些不该。可惜,我不是。”
“是明成狭隘了。”宗明成忽然反应过来,身边的这位女子,并不是普通的内宅妇人。他直起身,朝辛似锦恭敬一礼。
“不是公子的错。”辛似锦平静道:“走吧,我再带你去西边看看。”
宗明成落后辛似锦两步,看着她的背影,暗暗自责。自己这是怎么了,平日里自诩聪慧,怎么最近几日总是说错话?
锦绣庄就建在西山脚下。站在庄子西门边上,就可以看到西山秀美的风景。
“若不是看了公子的画,我都不知道西山还有这么美的景致。”辛似锦感叹。
“那当初夫人为何会将庄子建在这儿?”宗明成问。
建布庒吗?辛似锦忽然舌下一酸,神情似是怀念。
“这里原来住着一位宋婆婆。她曾赠我一碗酸枣汤。”辛似锦道:“可惜,五年前,她过世了。”
仅仅因为一碗酸枣汤吗?那年她是不是才十岁,而且刚来宁州?宗明成垂眸。
“公子,其实这世上的许多决定,究其原因,不过只是三个字。”
宗明成看向辛似锦,问:“哪三个字?”
“我乐意。”
如辛似锦意料之中的,宗明成愣住了。
辛似锦看着他错愕的样子,勾起嘴角,笑了出来。
原来,她发自内心笑起来的样子,如此动人。
辛似锦收起笑容,看着依旧愣神的宗明成,正色道:“公子,如果哪天,世俗的礼法和朝廷的律法让你左右为难的话。不妨撇开所有杂念,只问一问自己的内心。问问你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这样做出来的决定,也许不一定是正确的。但至少,问心无愧。”
“明成记下了。”宗明成朝辛似锦一礼。
初六,仁台夫人,陈世纲的继室管氏,还有其他几位夫人联名做东,在城南孙家的别院设赏花宴,邀请城中年轻一辈,饮酒赏花,顺便为初八的浴佛节募捐。这是宁州当地的传统,只是今年宗明成也收到了请柬。武崇操和宗薇也因好奇,跟了过去。
像这种集会,以辛似锦在宁州的名气,应当第一时间就会收到请柬。可是,仁台夫人却认为,她是个纯粹的商人,满身铜臭,不适合那种书香场合。
好在,辛似锦也没觉得那种集会有什么意思。下午,她处理完杂事之后,见天色尚早,就去了比武场。会武难得在宁州举办,不去看一眼,未免可惜。
卓杨眼尖,老远就认出了人群后的辛似锦,赶紧起身相迎。辛似锦朝席上众人打过招呼后,在他身边坐下。
“我刚到就被你看见,是不是比武很无趣,在这发呆呢?”辛似锦接过卓杨递过来的茶水,看着台上打得不相上下的两人。
“刚刚阳光照到夫人鬓边的金步摇上,恰好晃到我的眼。”卓杨也给自己倒了杯水,说:“这些人都是昨天的胜者,拳脚路数我皆已心中有数。”
“哦?可有中意的?”辛似锦问。
“太过出众的,争抢的人自然多。咱们虽不缺钱,却也没必要跟他们争。有两个因根基尚浅,在今日的比试中落败。但出手甚有章法,落了下风也不出阴招,可见头脑清晰,品行端正。假以时日,定能成才。”卓杨认真分析道。
辛似锦点点头。聚宝斋商队的护卫,还有她贴身的守卫,都十分重要。若招来的人品行有问题,就算身手再好,也不敢用。
“你的眼光一向不错,我相信你。”
卓杨的眼睛亮了亮。
“这是最后一场了。散场以后,夫人可有安排?”
辛似锦想了想,说:“不如喊上顾家三位一起去天一楼吃饭吧。”
“也好。”卓杨吩咐小满先去天一楼传信。
两人正小声说着话,人群中忽然有人大声道:“说什么十州会武,明明都是些花拳绣腿。我看呀,莫不是你们这些武馆一起联合起来糊弄人吧。”
“什么人?竟敢在此大放厥词?”冯怀山起身,朝声音的方向喝道。
众人让开道路,人群中出来一个皮肤黝黑的青年男子。他慢慢走到场中,挺起胸看向席上众人:“我,杜二虎。”
冯怀山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说:“兄台看着也像个习武之人。不过这里可是十州会武的会武场,敢说台上这些弟兄是花拳绣腿,就不怕被打到满地找牙?”
杜二虎扫了一眼今日最终获胜的八人,朗声道:“若他们一起上,我当然打不过。但若是单打独斗,谁输谁赢,恐难定论吧。”
“哼,好大的口气。”八人中一人上前拔刀。
“住手。”长刀馆的领头人喝止。“这位年轻人,若是想要比试,待会武结束后,我亲自陪你过过招,如何?”
“怎么?是怕你手下的弟子输得太难看吗?”没想到那杜二虎竟不依不饶。
“你!”冯怀山大怒。历次会武都没有出现过看客当众挑衅的先例,此举无疑是在打他冯家的脸。
“十州会武,本就是为了各家之间切磋技艺,互惠互补。如今有人不服,上台挑战也无不可。”冯当家作为本次会武的主办人,自然要大度些。何况,被点名的不是他冯氏武馆的人,就算输了丢的也不是他冯家的脸。
“就是就是。你们打架,咱们只能看个热闹,就连你们是不是在演戏都不知道。现在有武馆以外的人来比试,正好可以让大家看看,你们实力究竟如何不是?”看客中有人出声,其他人纷纷附和。
“有意思。”卓杨小声跟辛似锦解释:“十州会武上,这样的挑衅,还是第一次见。”
“看来我今日算是来着了。”辛似锦饶有兴致地看向场中。
“那就这位仁兄吧。”杜二虎从旁边的兵器架上抽出一杆长枪,指着刚刚拔刀的男子。
使刀的男子大喝一声跳上高台,朝杜二虎一礼,随后摆了个起手式。杜二虎撤步弓腰,右手握枪,左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如何?”台上两人打得有来有回,刀刃和枪首时常擦出火花,辛似锦却看不太明白。
“长枪还未使出全力,长刀却已难以招架。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分出胜负,定是那杜二虎想给武馆这边留些颜面。不过我能看出来,前面坐着的那几位自然也能看出来。敢上台挑衅,自然有几分本事。只是,他身手如此不凡,又懂得进退,何必要来这里出风头。”卓杨一边看,一边给辛似锦分析。
“他如此大费周章,定有所图,咱们只管看戏就是了。”辛似锦说。
果然,又几十招后,使刀的男子落败。台下响起一片叫好声。
“壮士好身手!”陈玄礼起身鼓掌。
一个小厮捧着放满铜钱托盘走到杜二虎面前。
“依照这次会武的规定,前八名可得钱二十贯,这份是壮士你的,还请笑纳。”自两人开始比试起,陈玄礼就在思量对策。若武馆的人胜了自然是好,若是这杜二虎胜了,要怎么圆场。他转身看着众人,道:“若在场的还有人想上来挑战,武馆这边自当奉陪到底。若有人能像这位杜兄弟一样,赢了这八位兄弟中的任何一位,二十贯钱当一文不少。”此言一出,场中立刻有人跃跃欲试。
“只是,”陈玄礼顿了顿,说:“刀剑无眼,比试过程中若不慎磕着碰着,也请自领。”一句话又吓退了大半想要上台的人。
经过杜二虎那么一闹,武馆这边的八人自然不会留手。若是再输,颜面何存?后来那几个不怕死的,为了二十贯钱上场请教的几位,均被打得见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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