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似锦料得不错。
第二天一早,坊门刚开不久,宗明成连招呼都没打,便匆匆离开了梨园。
接下来的几天,阴雨连绵,时下时停。期间国子监的人忽然来四喜茶楼,说叶祭酒想请茶楼牵头,邀请长安城有名的文人书生,还有各地游子,在茶楼办一场大型的诗词茶会,以文会友,品谈时事。
辛似锦轻轻一笑:这算是赔罪么?
这日下午,连绵了好几日的春雨,终于停了下来。被雨水洗过的梨园,干净得如同初生的婴儿。辛似锦披着厚厚的披风,盖着薄薄的羊毛毯子坐在湖边的藤椅上,看着远处钓鱼的老杨。梨园的池塘比东市宅子里的大许多,也被精心修饰过。池里的荷花应当是哪里弄来的珍品,大雨洗过之后,每片荷叶都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绿盈盈的光。池边石头缝里的迎春花枝有许多伸展到碧色的水里,有细细的波纹从枝旁一圈圈漫开。
池边的碎石路上,忽然出现一个穿着水绿色春衫,端着朱漆托盘的年轻姑娘。那姑娘肌肤雪白,身姿欣长,腰肢纤细,堪堪一握。莲步轻移间,隐约露出的秀腿的轮廓,莫说男人,就连辛似锦一个女人,都快想入非非了。
这样一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只当个端茶递水的侍女,实在是暴殄天物。
“临淄王殿下你还记得吗?”辛似锦看着阿萱那张端庄中透着三分妩媚的秀脸,试探着开口。
阿萱端着瓷碟的手顿了一下,道:“记得。”
“有件事想先问一下你的意思。”看着眼前这个漂亮的姑娘,想起柳二娘之前送来的有关于她身世的消息,辛似锦心中唏嘘。不过是不小心得罪了张氏兄弟的一个拐着弯的远亲,竟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阿萱拿着托盘,后退一步,低垂着眼眸,静静地等待辛似锦的下文。
“我想给他送一个贴身的婢女。”辛似锦咬了一口红枣糕,道:“你知道的,平康坊和新昌坊那边有的是合适的姑娘,可我还是想先问问你的意思。以你的条件,跟在我身边两三年之后,嫁个管事或者掌柜,固然可以一世安稳。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想要的人生。”
辛似锦又咬了一口红枣糕,抬眸见阿萱的神情依旧平静。
“我给你一晚上的时间考虑,明日一早,给我答复。”她朝阿萱挥了挥手,示意她先下去。
没想到阿萱竟没有立即走开,而是忽然问了一句:“夫人,您不难受吗?”
“什么?”辛似锦一愣。
阿萱抬起眼眸,看着辛似锦,语气依旧平静:“殿下待夫人的心意,我们都看在眼里。而夫人对殿下,也并非半点情意都没有。”
咳咳……红枣糕堵在喉咙口,辛似锦弯下腰,不住地咳嗽。
阿萱赶紧上前,给她递了杯水。
好一会后,辛似锦才慢慢直起身。她红着一张脸,双眸含泪,有些虚弱地看着阿萱:“为何这样说?”
阿萱替辛似锦重新理好羊毛毯,又给递了杯水给她,然后坐到她旁边的矮凳上,慢慢开口:“我们和南宫姑姑刚来的时候,房管家和柳嬷嬷他们,对我们处处防备,小心试探。端到夫人跟前的汤药和膳食,更是一刻都不曾脱离他们的视线。我本来以为,这是夫人对我们的考验。这次搬家才弄明白,原来他们是殿下的人。恕我直言,夫人就算富可敌国,也不过是一介商贾。以殿下的身份,就算想要拉拢您,也用不着连您的饮食起居都费心安排。除非在他心里,您本身就很重要。”
辛似锦拎了一块桃干放进嘴里慢慢嚼着,对阿萱的话不置可否。
阿萱似乎自觉失言,话锋一转,道:“夫人既然同我提起此事,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过的。想来我的身世和经历,夫人也早已派人查得一清二楚。多不多这一晚的时间考虑,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因为夫人笃定,我一定会答应。”
辛似锦依旧不说话,像是默认。
“我出生书香门第,家风严明,誓不为娼是我的底线。而对目前的我来说,成为临淄王殿下的女人,是我能争取到的,最好的出路。”
辛似锦微微眯起眼,看着眼前垂首端坐的姑娘。她不仅长得漂亮,还有颗七窍玲珑的心,若不是家门不幸,定能嫁得高门,富足一生。
“临淄王妃是个温柔大方的人。殿下膝下,也只有一子一女和有孕在身的谢氏。你在此时去到他身边,替他打理好生活起居,还有内宅诸事,他定会记得你这份情。若再能得个一儿半女,王府里的那些女人,也不敢对你不敬。”辛似锦道。
阿萱轻轻点了点头,道:“请夫人放心。阿萱一定会尽心竭力,辅佐殿下。”
辛似锦点头,道:“那你就回去收拾收拾,再过几日,同梁先生一道启程。至于你的新身份,会有人替你安排的。”
阿萱朝辛似锦一礼,转身离开。
辛似锦看着她的背影,心头落寞。美丽,聪慧,还有胆量,这样的姑娘,才适合待在他李隆基的身边,才衬得上他的身份和才华。
至于自己,一个半只脚已经入土了的丑妇,还是认清现实的好。
少了一个女使,对辛似锦的影响并不大。
四月下旬,在茶楼顺利举办完茶会之后,辛似锦又去了一趟和平坊,确认在梁青走后,和平坊诸事妥当,便同卓杨一起返回蒲州。
扶着卓杨的手,看着眼前的半新的白墙,朱漆的大门,还有门边两尊高大的石狮子,辛似锦眯了眯眼。
打从第一次来到文德巷,她就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仿佛内心深处一直有一道声音,时时刻刻地在劝说自己,不要靠近这座宅子。宅子的门槛很高。过门槛时,辛似锦不得不拎起衣角,以免被自己的裙摆绊倒。
现如今,得知了所有的真相,明白了所有的仇恨,坚定了所有的信念之后,她依旧不喜欢这个地方。
因为,太伤心。
也许不只是她,在魏宗年那些老人们的眼里,这座宅子同一座坟墓并没有什么区别。
想起年初时,纪时中来信,说扬州的园子即将完工,辛似锦一边沿着石板路往辛夷阁走,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不如,今年去扬州过年吧。
谷雨熟门熟路地带着南宫和菊香去偏院安置行李,辛似锦则坐在厅中,撑着额头,一脸疲惫地听霍管家回禀琐事。白家在蒲州周围还有一些零碎的产业,魏宗年这几天出门巡视,大约还得过些日子才能回来。
她这次回来,一是,为了三桩亲事。
谷雨和茜草,松子和蓝草,这两对四人,都是孤儿。春芽也由卢氏做主,嫁给府中一个管事,算是三喜临门。
想着这死气沉沉的白府,是该有件大喜事来冲一冲怨气。辛似锦便将三桩亲事全都揽了下来,让霍管家夫妇帮忙操办。
二是,处理府中的一桩小事。一桩府里人,与外间私相授受的小事。
休息了两日,辛似锦来到池塘边的潺湲亭。
潺湲亭的东南方,有一大片空地。空地上杂草足有人高,断壁残垣隐约可见。
据说,那里曾经是一座藏书楼,楼前有几间小屋。从前白桐忙里偷闲时,就爱在屋里煮茶看书。后来,那小屋被取名叫折桂轩,住进了他最爱的弟子,宗楚客。
十年前,白府重建时,所有人都一致认为,那处不必再建。甚至连杂草都不必清理。
这一荒废,又是十年。
辛似锦垂眸。十年,二十年后的锦园,是不是也会变成这个样子?
“让人把那处收拾出来吧。就算不重建,平整平整土地总是好的。一直这么空着,不仅碍眼,还碍事。”
霍管家应下。
“那件事,已经全部核实过了吗?确认没有冤枉无辜?”
南宫华换上热茶,辛似锦拖着茶盏,疲惫地问了一句。
“我们的人从妙娘家里搜出了一大笔钱财,后门的小厮也瞧见她同蒋敬康的人见面……”霍管家准备将自己查到的证据一一列出,辛似锦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将他打断。
“是死契吗?”简单的两个字,平淡无奇的语气,却让霍管家一愣。
“是。”
“先关着吧。”辛似锦道:“府里近日有喜事,不好冲撞了喜气。”
霍管家点头。
又过了四日,魏宗年巡完产业,回到白府。
对于万珍坊的事,他并未多做解释,也没有半丝隐瞒的忐忑和愧疚。他只交代说,白桐当年资助了许多如万珍坊陈氏这样的人。他们当中很多人为了感恩,会在年终主动送分红过来,但白桐一个都不收。后来那些人就想了个法子,将分红存到隆昌柜坊,约定永不取用。这样一来,这些钱既有账可寻,又变相到了白家名下。只是已经过去二十多年,还记得白桐的恩惠,年年存钱的,已经没有多少了。
他们当中甚至有些人,还拿走了许多自己曾经存到柜坊里的钱。所以,除非一笔笔查账,并对照各家目前的经营状况,否则很难确认名单。左右这笔钱一直存在柜坊里,魏宗年也就并未同辛似锦细说。
对于魏宗年的解释,辛似锦表示默认。但是她下达了一个命令,让屈从嘉尽快将这些人和账目整理出来。若是真的有人二十多年如一日地往柜坊存钱,那对方一定值得信任,值得合作。
对于魏宗年要收卓杨为义子这件事,除了暗中得到消息,恰好在白府的柳维还有两位当事人之外,许多人都是被请到畅和厅,看着魏宗年坐在主位,卓杨朝他磕头的时候,才反应过来。
卓杨双膝跪地,朝魏宗年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接过南宫华捧过来的茶,双手递到魏宗年跟前,魏宗年很受用地接了。但他一口茶刚下肚,就被辛似锦突然的一跪,惊得直接站起。
“魏叔,你坐。”辛似锦道。
魏宗年迟疑一瞬,想着自己也算是辛似锦的长辈,这一跪倒也受得起,便继续坐了回去。
辛似锦也同魏宗年磕了三个头,递上茶。
这番举动就有些意思了。重要的是,辛似锦特地跪到了卓杨下首,且在卓杨之后敬茶。这般做派,更像是新婚的晚辈,在朝长辈敬茶。
柳维早就从柳二娘那里知道了辛似锦当日在张府堂上的话,只故作惊讶地看着魏宗年。魏宗年着实有些措手不及,就连卓杨也惊诧地看着辛似锦。不过魏宗年知道辛似锦腿脚不好,不敢让她久跪,赶紧弯腰接过茶盏。
只是,这茶明显有些烫嘴,该不该喝呢?
“您是长辈。”辛似锦同卓杨双双站起,笑看着魏宗年。
魏宗年犹豫再三,终于将茶一饮而尽。
“即日起,卓杨便是魏叔的义子。白家上下,他的地位只在我和魏叔之下,同各主事平等。我名下所有产业,皆有他一成。”辛似锦高声宣布。
魏宗年和柳维均是眉头一皱。所有产业的一成,岂不是等同于他们所有人的分红之和?可那些本来就是辛似锦的。她想给谁,旁人如何能置喙?
柳维在心中感叹:辛似锦这个决定,还真是将所有人的利益和想法都考虑到了,也把他们所有可能反对的话都堵了回去。眼下,他们除了点头,好像也不能做什么了。
卓杨也没想到,辛似锦会以一同下跪敬茶的方式,向所有人宣告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钱财是小。重要的是,从此以后,他有了公开参与到白家生意中的名分,再没有人会将他当做男宠,无视他了。
卓杨看着身旁的辛似锦,觉得鼻头有些酸。
魏宗年轻咳一声,道:“白家家业庞大复杂,有些细处连夫人你都还没完全理清,卓杨怕是还需要些时间。”
“那就劳魏叔费心了。”辛似锦笑看着魏宗年。
仪式结束之后,柳维同魏宗年一起离开畅和厅,往魏宗年的芳椒堂去。
“夫人既然如此喜欢那位,又抬名分,又给钱的,为何不直接成亲?”柳维一边走,一边琢磨道。
“说实在话,我也疑惑。”魏宗年叹了口气,道:“早前,收到夫人的信的时候,我就以为府里要办喜事了。可今日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夫人并没有打算成亲的意思。”
“呵,就现在这样,成不成亲的,有什么区别?一纸婚约,一个仪式罢了。”柳维在心中琢磨着,得尽快通知胡家和屈家,免得他们一时不慎,冲撞了这位新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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