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很大。一百多个坊,几十万人。有许多人明明就住在一个坊里,却到死连面都没见过。可长安城也很小。小到四喜茶楼东家另有其人,茶楼得罪了宗相,不惜重金赔罪这种事情,一夜之间该知道的人就都知道了。
次日凌晨忽然下起了大雨,天亮之后还是没停。但再大的雨也难以浇灭,谷雨想要搬回梨园的热情。东市坊门一开,他就驾着马车来到白宅,通知房管家搬家。
最该隐瞒,也最该知道辛似锦身份的人,已经知道了她是谁。那么,他们自然也就没必要再继续遮掩。何况,昨晚回来的时候,东市坊门已经关闭,辛似锦也回了梨园休息。
白宅里除了辛似锦的人,就是房管家他们几个临时从梨园过来帮忙洒扫的下人。加上辛似锦在东市只住了两个月,也没多少行李。两拨人各司其职之下,半个时辰就收拾妥当了。
当小乙将第一个箱子搬到门口时,忽然发现门口竟不知何时竟来了一位穿着青衫,撑着油纸伞的年轻公子。
“请问您是?”小乙抱紧箱子,试探着开口。
年轻公子抬了抬纸伞,露出伞下的真容。
“见过宗公子。”小乙赶紧放下箱子,将双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后朝宗明成恭敬一礼。
“你认识我?”宗明成朝他轻轻点头。
“在梨园见过公子一面。”小乙答道。
原来是刘元彰的人。
宗明成看了看他脚边的箱子,再看了看院子里来回走动的人影,问:“这是做什么?”
“搬家。”
“搬家?搬去哪里?”宗明成急了。辛似锦的腿一看就是还没好全,怎么能随便出门。
后头赶来的谷雨拍了拍小乙的肩,小乙转头看了他一眼,搬起箱子往马车去。
“你家夫人还好吗?”
谷雨看着宗明成关切的眼神,心头一酸:多好的明成公子啊。细想想,之前种种也非他所愿,他也深受其害。自己实在不该为了那些事,迁怒于他。
“夫人的腿一到雨天,就会酸麻疼痛,难以下榻。我出门之前,她刚喝完汤药。”
“你家夫人的腿究竟是怎么回事?”宗明成上前一步,站到台阶前,道:“还有她脸上的伤,难道连宫里的太医都治束手无策吗?”
宗明成知道李隆基同辛似锦关系匪浅,辛似锦的事李隆基一定会尽心尽力。
“公子,我只是个小厮。”谷雨避开宗明成的目光。
宗明成看他这样,就知道是辛似锦或者李隆基下过命令。他也不为难谷雨,只问了一句辛似锦现在的住处。
谷雨沉默了一会,然后深吸一口气,像是做了一个很艰难的决定。
“公子,您还是不要再来找我家夫人了。”谷雨说完之后,朝宗明成一礼,继续搬箱子。
离开白宅之后,宗明成撑着伞,漫步在东市的长街上。他身后,相府的马车远远跟着。
宗明成虽无心仕途,但并不代表他是个蠢人。相反,他十分聪慧。辛似锦待下宽和,谷雨又是她跟前最得宠的小厮。如果不是实在不能告诉他的事,以谷雨对自己的敬重,应该都会告诉自己。
宗明成将辛似锦受伤之后,辛似锦身边众人对他的态度都回忆了一遍,忽然停下脚步,心头一跳:辛似锦的伤一定另有蹊跷。而且这蹊跷,极有可能与自己有关。
“公子,是要回去吗?”车夫将马车赶到宗明成旁边,小声问。
宗明成朝车夫轻轻摆了摆手,继续往前走。
雨很大,东市没多少行人。宗明成的衣着和手里的油纸伞,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路人们都刻意和他保持距离,生怕打扰到这位贵公子。
宗明成的衣袍下摆和鞋袜早已经被雨水浸湿,一阵冷风吹来,双脚传来一阵凉意。他忽然想到谷雨那句辛似锦的腿疼到下不了塌,心绪一下就乱了起来。
雨越下越小,宗明成衣袍上的水迹却越来越深。也不知过去了多久,等宗明成再回过神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而自己正站在相府门口。
自己这是从东市一路走回来的吗?宗明成撤去油纸伞,抬起头看着不远处门楣上,那金光闪闪的“宗府”二字。
“大公子?大公子你这是怎么了?”看门的小厮慌忙迎上来。
宗明成僵硬地看了小厮一眼,忽然心中一亮,似是有什么东西自心头划过。
看门小厮?老王?
宗明成眼神一闪:对,就是老王。
在宗明成看来,父亲身上确实有许多缺点,但他却是个敢作敢当,从不屑于说谎的人。如果他真的曾交代过季管事要火烧锦园,那他就一定不会否认。而且,父亲是个心胸狭窄,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如果是季管事私自做主,那他的下场就不止是被赶到庄子上那么简单了。
而在宗府,能指使季管事火烧锦园,且不被父亲追究的,就只有那日在辛似锦来赔罪时,处处针对她的大姐宗茵。
想到这里,宗明成心头泛起一阵寒意。辛似锦出事,就是在宗府宴会之后不久。难道,她那一身的伤,不是意外,而是宗茵做的?所以辛似锦还有她身边的人,才会对自己如此疏离?
宗明成一步一步,僵硬地走上台阶,在进门的时候,忽然被门槛绊住。足尖传来一阵刺痛,宗明成一手撑着门框,一手扶着膝盖,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只有三分的疼痛感,忽然就变成了十分。
如果真的是大姐,如果辛似锦和李隆基早就知道了真相,为何大姐到现在一点事都没有?
“大公子,”小厮再旁边小声喊了一句:“大公子您没事吧?大公子……”
大公子?大公子!
小公子!明戍!大姐没事,可明戍却死了!
宗明成浑身一颤,他艰难地蹲下身,拿双手抱住疼得快要炸开的头。
“大公子?大公子你没事吧?”
孟管家闻讯赶来,想要扶起宗明成,却被宗明成用力推开。
“备马。”宗明成轻声道。
什么?孟管家没有听清。
宗明成突然直起身,朝他大吼道:“我叫你备马!”
孟管家吓了一跳:究竟出什么事了?大公子为何会如此失态?
小厮将马牵到门口,宗明成什么都没交代,直接翻身上马,冒着细雨疾驰而去。
天完全黑了下来,梨园也已经重新收拾妥当。
小乙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饼,坐在门房里大快朵颐。忽然,他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然后就听见有人正在用力拍门。小乙吓了一跳,是出了什么事吗?
开门一看,是宗明成。只是他为何浑身湿透,还气喘吁吁的,是冒雨而来的吗?
宗明成也顾不上礼仪,直接推开小乙,大步往里走。他来过一次梨园,记得去辛似锦卧房的路。
“宗公子?”卧房门口,端着汤碗的南宫华看见宗明成也吓了一跳。
宗明成看了她一眼,继续往里走。
“宗公子,夫人已经歇下了,您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南宫华疾走几步,拦住宗明成。
“让开。”宗明成看着她。
“公子,这里是夫人的卧房,您不方便进去。”南宫华端着汤药寸步不让。“公子浑身湿透,不如先随我下去换身衣服吧。”
南宫华说完又大声喊了两声卓杨的名字。
卓杨从外头快步赶来。他看着发梢还在滴水的宗明成,皱眉道:“出什么事了?公子为何这副模样?”
宗明成沉着脸不说话。
卓杨接过南宫华手里的托盘,示意她先下去。
“我要见她。” 宗明成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坚定看着卓杨。今天,无论如何,他都要见到辛似锦,问个清楚。
见他坚持,卓杨往旁边让了一步。
屋子里有些闷,还有股浓浓的药味。想起上一次在这里见面时的情景,宗明成身子一晃,竟有些站不稳。
卓杨将汤碗放到塌边的案上,然后挑起床幔,轻轻唤醒辛似锦。
辛似锦睁开眼,有些迷茫地看着卓杨,道:“什么时辰了?”
“已经戌初了。”卓杨小声答道。
辛似锦愣了一下,道:“告诉大夫,以后不要往方子里加安神的药材。我可不想余生大半的时光,都浪费在睡梦里。”
“夫人说什么呢。只是因为你前些日子受了伤,大夫担心这次会比往常发作得厉害,才加了几味安神的草药。”卓杨将塌上的两个枕头叠到一起,然后将辛似锦扶起,替她理好衣裳,掖好被子,道:“明成公子来了,像是有急事。”
卓杨说完之后让开身子。
“你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辛似锦惊讶地看着宗明成。
宗明成盯着辛似锦,道:“我有件事想问你,希望你不要骗我。”
辛似锦接过卓杨递来的药碗,道:“公子冒雨而来,问的肯定是大事。若我知道,定当知无不言,言……”
“明戍,是怎么死的?”宗明成忽然出声。
辛似锦手一抖,汤药洒了满怀。而卓杨竟然僵硬地没有第一时间去擦。
“原来,真是如此。”宗明成僵硬地抬起胳膊,拿袖子擦了一把脸上的水汽。
“宗相查到了?”辛似锦伸手拿起旁边的布巾,轻轻擦着腰间的药汁。
卓杨也回过神来。
当着宗明成的面,他不好给辛似锦换衣服和被子,只能随手拿了一件外袍披到辛似锦身上。
“是我猜的。”
不知道为什么,辛似锦承认之后,宗明成反而松了一口气。他上前两步,坐到离塌不远的桌旁,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
“父亲也曾怀疑过明戍的死不是偶然。可他命人查了许久,却一直没有眉目。明戍从小就骄矜自傲,目中无人,不得父亲喜爱。加上太子谋逆,朝堂动荡,父亲为了稳固自己的位置,将所有的心思都花在如何巩固自己的地位上。明戍的死,便不了了之了。”
“那你是如何猜出来的?”既然已经承认了,那不如就再大方些,再坦荡些。
“因为今天我去了东市,向谷雨打听你的伤势。可他却对我三缄其口,还让我不要再来找你。谷雨是个性子有些粗的人,除非有人吩咐,他不会如此。再回想起那天在公主府别苑门口,你刻意疏远我,还有陈公子对我明显的敌意,加上事后燕国公的沉默。这一切都说明,你的遭遇很可能与我家有关。如果将这两年来的点点滴滴都重新梳理一遍,真相就不难猜了。”
“你不走仕途,确实有些可惜。”辛似锦轻叹。
“明戍是怎么死的?”宗明成放下茶杯,盯着辛似锦。
“被打断全身骨头,活活疼死的。”辛似锦悄悄抓紧被子,平静道。
宗明成短暂沉默一会,继续问:“你的腿和脸,真的是他做的?”
“他跟我说,划了我这张脸,我就不能再勾引你和你父亲了。”再次想起宗明戍的话,辛似锦有些好笑地扯了扯嘴角。
“可他罪不至死。”死的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宗薇的胞兄,宗明成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罪不至死?”一直坐在辛似锦塌边,沉默着不说话的卓杨忽然开口,道:“因为夫人还活着,他就罪不至死?”
宗明成张了张嘴。
“你可知,他不仅打断了夫人的腿,划花了她的脸,他还将人丢在雪地里。若不是发现得及时,她早就被活活冻死了!你可知,夫人昏迷的那四天五夜,我们是怎么熬过来的吗?你知道她花了多长时间才重新站起来吗?”卓杨怒从心起。
“卓杨,不要再说了。”辛似锦阻止道。
可卓杨却没有听她的。
小满的死,还有辛似锦所受的罪,让他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罪不至死”这四个字!
“可是能站起来,能重新走路又如何?太医说,夫人的腿是天牢里那些人的手法,就算治好了也会留下暗伤。稍有不慎,就可能会瘸,甚是会瘫。你弟弟早就算好了一切,就算夫人侥幸不死,余生也会缠绵病榻,寸步难行。这般恶毒的用心,你说他罪不至死?”
“我……”宗明成握紧茶盏。
“当日宴会的真相,旁人不知,你难道不清楚吗?难道你宗府的脸面就是脸面,别人的名誉和尊严就不值一提吗?难道就因为他是你父亲的儿子,就可以草菅人命为所欲为吗?”
卓杨看着辛似锦胸前那刺眼的褐色水迹,继续道:“还有你父亲,说什么认夫人为义女,替她找门好亲事,都当旁人是傻子吗?他连自己亲儿子和亲女儿的婚事,都能拿来当做自己结党的筹码,对夫人又能有几分真心?不就是想通过这义父的身份,给夫人安一个唯他宗相马首是瞻的夫婿,然后借此掌控白家家业吗?”
“卓杨,不要再说了。”辛似锦打断卓杨,看着宗明成道:“这个时辰,应该已经来不及在坊门关闭之前赶回相府了。何况公子现在浑身湿透,再坐下去怕是会着凉。公子不如先在梨园委屈一晚,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宗明成起身上前,站到辛似锦的塌旁,直视辛似锦的眼睛,道:“这件事已经结束了,对吗?”
“如果你指的是我和你弟弟的恩怨,确实结束了。”辛似锦抬起头,微微眯起眼看着他。
“还有别的?”宗明成皱眉。
“我更希望没有。”辛似锦收回目光,道:“那个勾引过你父亲的辛似锦已经不存在了,她的聚宝斋也因为替陈玄礼赎罪不存在了。如今的我,同你,同你妹妹,同你们宗家,都没有任何关系。其实,白家的很多家业,都不需要我亲自出面。如果不是因为那天跪伤了腿,如果不是令尊怀疑我的身份,我现在已经离开长安了。”
“去潞州找殿下吗?”宗明成问。
“应该会去吧,毕竟我已经许久都不曾出远门了。”
房管家在花厅门口轻咳一声。宗明成抬手朝辛似锦一礼,转身离开。
宗明成走后,卓杨一边替辛似锦换衣裳被褥,一边道:“现在该怎么办?”
“不怎么办,他不会告诉他父亲的。”辛似锦还是不太习惯在卓杨面前裸露太多,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咳嗽一声,道:“他是个心中有是非有正义的人。宗明戍的死,是自食恶果,因果报应。即便死的是他亲弟弟,他也不会偏帮。
而且,他知道我同李隆基交情深厚,如果宗楚客知道真相后,执意要对我动手,李隆基和薛崇简不会坐视不理。到时候,事情很可能就会演变成皇后一党与相王一党的争斗。而朝堂争斗,波及的可就不是几个人了。”
辛似锦垂眸,在心中叹了口气。有这道血仇横在中间,那个如芝兰玉树般的玉面公子,以后怕是只能形同陌路了。
不过,这样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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