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最后一天,辛似锦已经能在院子里来回走动,算是恢复得还不错。
谷雨坐在院内那汪小池塘旁的石头上,看着老杨钓鱼。老杨前些日子说,他观察了这池塘许久,池子虽然不大,但里头应该有鱼。辛似锦便让他钓几尾上来,给大家煲汤喝。
“你叹什么气啊?”老杨转头看向谷雨,道:“夫人的腿已经大好了。绝对不会误了你和茜草的婚期的”
说到婚事,谷雨有些不自在。他起身走到旁边的柳树边,折了几条嫩枝攒在手里。
“杨叔你可别拿我开玩笑。”
老杨叹了口气,道:“说起来,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若不是你心里有茜草那丫头,我倒想把我家那闺女许给你呢。”
“您就这么担心小霞她嫁不出去?”
“我是觉着,你这孩子知根知底的,做女婿不错。”老杨呵呵笑着。
“小霞还小呢。等再过几年,你到夫人跟前求一求,让她嫁个管事,岂不也好?”谷雨将柳枝编成一个花环戴到老杨头上,转身离开。
他沿着小路走到前院,发现院子里乌泱泱地站了许多人。谷雨跟在辛似锦身边多年,自然知道这么大阵仗肯定有大事发生,一个闪身就避了开去。菊香最近在后厨学做点心,这个时辰去,说不定还能趁热尝上几口。
前头正厅,辛似锦皱着眉,看着柳二娘,道:“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那时候夫人还不能下地。我们就想着,先不要惊动夫人,凭四喜茶楼在长安这四十多年的根基人脉,同他斗一斗。可没想到,他会用这么下流的手段。”柳二娘气得柳眉倒竖。
辛似锦皱眉。
宗楚客心知四喜茶楼背后势力盘根错节,太过大张旗鼓地针对茶楼可能会适得其反,还会给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于是,他安排人天天去茶楼包场。茶楼虽然没有因此损失多少钱,但平康坊里个个都是人精,这包场背后的猫腻谁人瞧不出来。茶楼被连续包场八天,风言风语已经传遍了长安城的每个角落。
这手段虽然阴损下流,却并未触犯律法,柳二娘也没什么正当理由去求背后那些人帮忙。走投无路之下,才来东市,将情况告诉辛似锦。
“他这么做,就是察觉出了什么。”辛似锦叹了口气,道:“早晚都是要见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蒲州那边怎么说?”
她还是不习惯将文德巷当作自己的家。
“我跟夫人想得一样。在相府第一次派人来,说要见东家时,我就命人传信回蒲州了。”柳二娘摇了摇头,道:“可是蒲州那边直到昨天晚上还是没有消息。”
“我们同相府的人解释过,说柳家就是茶楼的东家,还请了岳父出面。但相府的人像是早就料到了一样,在见过岳父之后,还是坚持说,要见茶楼的东家。”宋问山也很头疼。
“我毁了容,又伤了腿。只要是有心之人,很容易就能找到宁州辛似锦和蒲州白维祯之间的关系。你们这点把戏,只能让他更加确定。”辛似锦慢慢起身,站直身体,然后转身往屋内走,边走边道:“他这么做,无非就是想逼我承认。既然他想,那便如他所愿。回去准备一下,同我去趟相府。既然得罪了当红的宗相,总要登门赔罪不是?”
未时,四喜茶楼门口,两辆马车打头,后头跟着四辆驴车和十几个衣着整齐的小厮,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从平康坊出发,往宗相府去。那驴车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箱子,看那些小厮搬东西时那谨慎的动作和神情,就知道箱子里的东西价值不菲。平康坊鱼龙混杂,不一会功夫,消息便传开了。
孟管家看着门口长长的队伍,还有穿着一身朱红色春衫,正由南宫华扶着慢慢下车的辛似锦,脸色变了变。
辛似锦由卓杨扶着,在相府门口站定,然后朝孟管家慢慢屈膝,道:“四喜茶楼东家,蒲州永宁县君白氏,求见宗相。”
孟管家微微一愣。这位不是宁州的锦夫人么?何时变成了蒲州白氏?
他让开道路,将辛似锦还有宋问山夫妇往里头引,却没有接他们送上的礼单,也没有让驴车上大大小小的箱子进门。管家多年,上门送礼的人都快把宗府的门槛都踏破了。但如此光明正大,招摇过市的,还是第一次见。
这是辛似锦第二次来相府的前厅。
上次来得匆忙,没来得及细细打量这间富丽堂皇的会客大厅。
这一次,她也只是扫了一眼,便低下了头。凡是看得见的地方,摆的都是民间少见的贡品,光是这份恩宠,就足够人艳羡的了。
在宋问山夫妇一反常态进入东市后不久,宗楚客就知道辛似锦会来,却没想到她会这样大张旗鼓地来。不过,这倒是符合她外柔内刚的性子。
他站在庭中,看着厅里辛似锦瘦弱的背影,有些愣神。在第一次见到辛似锦时,他就觉得辛似锦同白茹长得很像,却没有细想过为什么会这么像。后来,后来……
在得知辛似锦很可能就是白茹之后时,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旧人便如泉水般自宗楚客的脑海里喷涌而出。
睿智风趣的白先生,温柔慈爱的师娘,豪爽大气的白大哥,温婉贤淑的白大嫂,还有与自己一起长大的,所有人都以为会成为自己妻子的白茹。
宗明成老远便看见自家门口的车队,策马上前一看,最前头竟然是辛似锦的马车。他翻身下马,来不及跟门口的小厮打招呼,直接往前厅来。
“父亲,”宗明成站在几步开外,唤了一声站在庭中的宗楚客。厅中四人闻声转头。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宗楚客皱着眉头,看着正快步朝自己走来的宗明成。
“今日昭文馆无事……”宗明成越过父亲,一眼就看见了厅里的辛似锦。她梳着高髻,满头珠翠,画着浓妆,白面红唇,身穿一套朱红色的春衫,臂弯里是嫣红色的披帛。
明明还是从前那个人,却一点从前的影子都没有。
“既然来了,就进来吧。”宗楚客轻声道。
“我是该叫你锦娘,还是祯娘?”宗楚客走到辛似锦两步外,静静地看着她。
逆着光,辛似锦即使眯起眼,也看不太清他面上的神情。
“四喜茶楼东家,蒲州永宁县君白维祯,见过宗相。”辛似锦屈膝一礼。
四喜茶楼东家?白维祯?宗明成愣住,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明成公子。”辛似锦又朝宗明成一礼,道:“多谢公子前次在公主别苑替民妇解围。”
公子?民妇?这就是如今的他和她吗?
宗楚客轻轻点了点头,道:“坐吧。”
南宫华将辛似锦扶到旁边坐下。宗明成木木地坐到辛似锦对面,紧抿着嘴唇,双眼直直地望着她。
孟管家亲自带人送来茶水,宗楚客端起茶盏喝了一口,似乎斟酌了一下,才开口问道:“你和白家是什么关系?”
辛似锦也喝了一口茶,轻轻咽下,唇齿留香。
辛似锦轻笑一声,然后抬头看着宗楚客,满是疑惑道:“我四喜茶楼虽算不上门庭若市,但每日流水总有几十贯。您兜这么大一个弯子,一掷千金,就为了问这么一件人尽皆知的事?”
“你行踪不定,我也没有那么多人手和精力去找你,这是最简单最便捷的法子。”宗楚客无视她的嘲弄。
辛似锦轻轻一笑。忽略给四喜茶楼的名声造成的损失之外,确实是最简单的法子。
“蒲州那边的消息说,你是被指过来继承白家家业的白家族亲。”宗楚客直接了当道:“但我不信。”
“为什么?”辛似锦放下茶盏,静静地看着宗楚客。
“我了解白家。”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宗楚客的眼神有些飘忽:“或者说是,我了解先生,和他身边的那些人。就算先生已经过世二十多年,许多人已经记不清他的模样,他们但对他的那份刻到骨子里的忠诚,不会被磨灭半分。如果你只是一个跟先生没什么关系的远房族亲,那些人不会对你如此信服。”
辛似锦有些愣神。一时分辨不出,他这句话里对祖父的崇敬里,有几分真心。
“所以,你一定是他的血脉。”宗楚客忽然有些激动:“你是白玙的女儿,还是白茹的女儿?”他紧紧地盯着辛似锦,放在茶盏旁的手指略微颤抖。
“当年白府走水,白氏众人无一生还,这是全蒲州都知道的事。”辛似锦避而不答,陈述了一个多年前的事实。
没想到宗楚客竟然像是松了口气一般,轻叹道:“原来,你真的是她的女儿。原来我猜得不错,她当年真的没死。”
“何以见得?”辛似锦问。
“因为你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因为,你语带怨气。”宗楚客的语气中,竟然带着一丝喜意。
“你还太年轻,就你有比常人更加丰富的经历和阅历,也懂得克制和掩饰,但有些下意识的反应,还是会出卖你内心真实的想法。”宗楚客道:“当年是我失约在先,白家对我有怨也是应该的。”
辛似锦终于相信,宗楚客能有如今的地位,靠的并不仅仅是溜须拍马,谄媚逢迎。
“只是二十多年前的一个约定而已,宗相实在不必放在心上。”辛似锦对宗楚客的评价不置可否。她看了一眼呆坐在对面的宗明成,道:“只是,他们时不时会跟我提起当年的事,提起您同我母亲的婚约。所以我偶尔也会幻想着,如果当年你们能顺利成婚,如今的我该是个什么境况。”
宗楚客低头,屋子里陷入一种让人有些烦闷的沉默。
辛似锦轻轻一笑,道:“倒是让宗相见笑了。如果当年您跟母亲成婚,那也就不会有我了。”
“那时候,你为什么不说?”宗楚客忽然问。
辛似锦一愣,没明白他的意思。
“我是说,那天你为什么不说你是白茹的女儿?”宗楚客自己也觉得有些尴尬,他不自在地偏过头,躲过辛似锦的目光。
“难道当日宗相口中,那个令你一直放不下的故人,竟是家母?”辛似锦惊讶。
宗楚客不说话。
“他们都说我长得不像母亲。”辛似锦自嘲道:“我也觉得我长得不像母亲。”
“听明成说,你母亲很早就过世了?是梁姑姑把你带大的?你脸上的疤还有你的腿是怎么回事?”
听他提起自己的脸还有腿,辛似锦便失去了继续同他虚与委蛇下去的兴致。
她低头喝了口茶,道:“幸好明成公子也在厅里,不然您这些话传出去,怕又是一场误会。时辰也不早了,不如还是言归正传吧。您找我来,究竟所为何事?”
“你父亲呢?”宗楚客忽略她的嘲讽,继续问。
“不知道。”
“此话何意?”宗楚客眯了眯眼,有些不解。
“公子没同您说吗?”
宗楚客摇头。他同宗明成,早已父子离心。自从出了那件事之后,宗明成除了日常问候之外,已经不怎么同他说话了。
“是我的不是。”辛似锦恍然大悟状,道:“宁州和会州老宅的人只知道我父不详,却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个不详法。其实对当年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只听家里人说,大火之后,母亲昏迷了一个多月,醒来以后精神就有些失常。他们怕母亲再受刺激,就想带她离开蒲州,离开那个伤心地。没想到在途中的某天晚上,母亲忽然不见了。后来,他们在一个驴棚里,找到了衣衫不整的母亲。再后来,母亲就怀孕了。再后来,我就出生了。”辛似锦拂了拂臂弯的披帛,神色平静道:“其实我也很好奇自己的父亲究竟是谁。农夫?乞丐?路人?或者还可能是当年同行的某个车夫或者小厮?”
宗楚客重重扣了一下桌案,止住辛似锦的话头。她这么说,不仅在侮辱她和她父亲,也是对她亡母的大不敬。
“让宗相见笑了。”辛似锦眼神一闪,似是有些懊恼自己一不小心就暴露了自己的家丑。
“你怨她?”宗楚客问。
“怨她?怨谁?”辛似锦拢了拢袖口,将披帛抓在手中,笑道:“您说我母亲吗?还真有点。”
“为何?”
“母亲一病就是七年。她需要静养,我们的院子,常年不见生人。您知道的,远叔的母亲是祖父从前的侍女。因此,远叔一家把我们当主子一样敬着供着。除了梁嬷嬷和丁家姐弟,我自小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辛似锦忽然抬眸看着对面的宗明成:“说来还得感谢您和明成公子。若不是公子恰好出现在宁州,又受玄礼之邀住进锦园。我可能还要晚上好几年才知道自己的身世。”
宗楚客脸色微变。原来,许久之前,她便已经知道了白家和他的渊源。
“不如,我认你做义女吧。”宗楚客道。
辛似锦脸色一变。
“有我在背后替你撑着,你的日子也能好过些。就当是,就当是我对先生,还有你母亲的一点补偿吧。”宗楚客看着辛似锦,眼神中倒是有几分真诚。
辛似锦深吸一口气,道:“怕是不成。”
“为何?”宗楚客皱眉。
“当年的事,虽是阴差阳错,但当年的人,心中难免不平。何况有那次宴会风波在前,您现在公然收我为义女,怕是对您的影响也不太好。”辛似锦垂下眼帘,尽量忽略对面宗明成的目光。“我如今衣食无忧,还有县君的虚衔,日子过得也算安稳。”
“那亲事呢?我听说你已经守寡多年,就没想过再嫁?”宗楚客皱眉道:“你难不成就打算跟一个男宠混一辈子?”
男宠?辛似锦眉头一皱。她不喜欢别人强加给卓杨的这个身份。
“卓杨不是男宠。”辛似锦起身看着宗楚客,正色道:“卓杨不是男宠。魏叔已经答应收他为义子,我们门当户对,早晚会成亲,所以他不是男宠。”
此话一出,厅内众人都变了脸色。
宋问山同柳二娘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的眼中,看见自己的茫然。
宗明成则已经被宗楚客和白家之间的往事,震惊到忘记反应。
宗楚客不满地皱了皱眉,又道:“听说,你同薛崇简还有李三郎有往来?”
辛似锦掩在袖子下的右手捏住手中的披帛,轻轻地在拇指和食指指尖揉搓着。
“我是个商人,人脉对我来说很重要。”
仅仅如此吗?宗楚客看了一眼自家儿子,忽然问道:“那明成呢?”你从前对明成那般好,是不是也是为了他的身份?
宗明成自然也听出了父亲的意思。可是,这个答案,早在去年春天,他去看望辛似锦时,就已经知道了。
“宗相以为,若我当真因为生意上的事向公子开口,公子会帮忙吗?”辛似锦松开已经被她捏得变形的披帛。
宗楚客一愣。
辛似锦转头看向宗明成,道:“我自问对公子的为人和性情还是了解一些的。公子是个纯粹的人,我也希望跟公子之间保持纯粹的关系。聚宝斋是我半辈子的心血,我将信物赠给他,是因为我是真的欣赏他。不过现在看来,我这个人做事,还是有些先见之明的。”
说完,她转头看向宗楚客,继续道:“还有一个原因,但我知道说出来之后,您可能又会嘲笑我太年轻。”
“愿闻其详。”宗楚客端起茶盏,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相比于钱财,我这个人更看重情义。可人与人之间的情义,能慢慢累积就能慢慢消耗。所以,能用钱开路的事情,我一般都不想浪费人情。在聚宝斋还有白家人眼里,我是主人,是东家;在有生意往来的那些人眼里,我是盟友,是对手;在不认识我的人眼里,我是商妇,是善人;而在你们这些权贵眼里,我就是只蝼蚁,或者说,是个钱袋子罢了。
我活了二十多年,很少有人能忽略掉我的身份,忽略掉自己的身份,只是单纯地一起说笑,一起喝酒,一起谈天说地。而公子,恰恰就是那个人。”辛似锦又喝了一口茶,转头望了望门口,太阳已经快落山了。余光照在厅中的石板地上,泛着点点光亮。这是蜀地运来的地砖,每一块都价值不菲。
她起身朝宗楚客一礼,道:“时辰不早了,您若无事的话,我就先告辞了。相府离东市有段路,再不动身,怕是赶不上东市关门。”她说完理了理披帛然后上前一步,将礼单递到宗楚客面前,道:“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宋问山和柳二娘也起身同宗楚客行礼。
“四喜茶楼的茶乃长安一绝,有空我也会过去坐坐。”宗楚客拍了拍案上的礼单,算是收下了。
“来者是客,茶楼定会用心招待。”辛似锦再次朝他屈膝一礼,然后带着卓杨还有宋问山夫妇离开。
辛似锦一行人离开后,宗明成和宗楚客父子依旧坐在厅里,谁也不看谁,谁也不说话。孟管家来看过两次,被厅里的紧张气氛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可愣是没一个人敢进去点蜡烛。直到宗薇扶着叶馨芸来到厅前,远远地喊了一声大哥。
宗明成缓缓起身走到门口,忽然转身看着暗处的宗楚客,问:“父亲,这又是你身上的一笔债,是吗?”
“我会补偿她的。”宗楚客的声音有些暗哑。
“父亲,忘恩负义,欺师灭祖,始乱终弃,这样的罪过,要拿什么来补偿?”宗明成留下这么一句,连等在外头的妻子和妹妹都没理,径直回了自己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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