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似锦刚一进马车,又晕了过去。陈玄礼抱着她,急得眼泪都下来了。
“为什么要跪?”陈玄礼看着浑身湿透的南宫华怒道。在他看来,今日这事,如果辛似锦不想,她可以有很多理由免去这场跪。她的双腿已经半废,若因为今日之事伤势加重,叫她,叫其他人,如何是好?
“因为那是殿下的女人。”南宫华一边小心替辛似锦揉着膝盖,一边道。
“他的女人又如何?难道在他眼里,我姐姐还不如一个舞伎?”陈玄礼一口气闷在胸口,怎么都发不出来。他越想越气,却只得捶了一下车厢内壁。
南宫华看着陈玄礼,心中无奈。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对方是李隆基的妾室,更重要的是因为自己之前问夫人的那句话。而这一跪,就是夫人的答案:她同他身份悬殊,绝无可能。
南宫华能明白辛似锦心中的顾虑。且不说身份有别,就她如今这样的身子骨,就算勉强在一起,也不得长久。倒不如从始至终,就不曾点破这层窗户纸,两人之间还能保持如今的平静。
卓杨从西市回到东市时,陈玄礼早已出门,房管家也带人去寻薛崇简,宅子里只剩下心急如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英娘,还有坐在旁边,手足无措,焦急不安的月娘和范三郎。
英娘一边哭,一边结结巴巴地同卓杨说明事情原委。得知陈玄礼已经先他一步赶过去之后,卓杨强压下心中的焦急,安慰了英娘两句,让她三人先行离开。
之后,他便坐在堂上,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大门的方向,心中想着辛似锦断腿之时,李隆基朝他说的那番话。
眼下,辛似锦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自己一定不能自乱阵脚。
陈玄礼抱着昏迷的辛似锦从车上下来。卓杨上前两步,看着嘴唇发紫的辛似锦,握紧拳头。
等在院中的肖太医看着昏迷的辛似锦,无奈地摇了摇头。单看这脸色,就知道是会很麻烦。他身后,长春药行的几个大夫也是眉头紧皱,满脸担忧。
陈玄礼小心将辛似锦放到塌上,阿萱和菊香两个丫头早已等在房里。南宫华回自己房间草草换了件干衣裳,来不及整理妆容,也赶了过来。
知道自己留在房里,除了添乱,什么忙都帮不上,陈玄礼在角落里站了站,转身出去。
花厅里的卓杨给他倒了杯茶,陈玄礼接过之后想也没想就一饮而尽。
卓杨递过去的是杯凉茶。虽是春日,但这一大口凉茶下肚,陈玄礼还是不自觉抖了抖身子。不过。倒也因为这杯凉茶稍微冷静了些。
“姐姐的纸鸢掉进了公主别苑,砸坏了公主喜欢的一盆牡丹花,还吓着了正在赏花的一位贵人。”知道卓杨肯定会问,陈玄礼直接出声。
“是公主罚的?”卓杨问。
“若是公主罚的,我就没这么生气了。”陈玄礼用了拍了下桌案,道:“是那位正在赏花的,所谓的贵人。”
“那究竟是谁?”
“呵,临淄王府的一名舞伎,去年冬天因为怀了那位的种,才得了名分。”说到这里陈玄礼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对李隆基的称呼也不如平日里那般恭敬。他站起身,在屋子里急急地转了几圈,然后转过身子皱着眉头朝卓杨道:“一个舞伎而已,南宫姑姑竟然说什么,正因为她是那个人的女人,所以姐姐才要跪。你说说,这是个什么道理?”
卓杨在知晓对方身份时,也有些不解,不过听完南宫华的话之后,却陷入了沉思。南宫华是柳二娘介绍过来的,曾经在四喜茶楼多年。论眼界见识,洞察人心,远超自己。她既然这么说,就一定有她的道理。
辛似锦不想亮明身份,固然有不想将她和李隆基的关系公诸于世的意思。但除此之外,怕也是想借此表达一些别的意思。卓杨低着头,看着手里的茶盏,沉思不语。
良久后,他抬头看向陈玄礼,道:“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陈玄礼一愣:当下最该关注的是辛似锦,而不是他吧?
“今日无事,我便告假,回来看看。”陈玄礼坐到他旁边,烦躁道:“她都这样了,你还有心思关心旁人?”
“上次她断腿时,我也同现在的你一样焦躁。后来殿下跟我说,在她倒下之时,她身边应该有那么一个人,能够始终保持冷静,替她主持大局。”卓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冷静,平和。
陈玄礼愣了一下,转头盯着卓杨看了一会,然后垂头丧气地瘫坐在旁,不再开口。
卓杨将壶中的最后一口凉茶饮尽,然后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这里有我,有肖太医和药行的大夫,你留下来也帮不上什么忙。快关坊门了,你赶紧去一趟四喜茶楼,将今日之事告诉柳二娘。让她在明天落日之前,想办法寻一盆牡丹,以长春药行的名义给公主别苑送去。若她问起,就说是我的意思。既然说好要赔,就绝不食言。”
陈玄礼转身望了望里头卧房,大夫和丫头们还在里头忙碌,看情形,辛似锦似乎还未清醒。
“我等她醒来再走吧。”陈玄礼犹豫道。
“先去茶楼。”卓杨不容置疑道:“今日之事,茶楼那边应该很快就会知道。你且先去说明来龙去脉,安抚住她们,以免柳二娘她们太过担忧。明日坊门开后,你再过来。”
陈玄礼又望了卧房一眼,跺了跺脚,转身出门。
别苑门口,宗明成目送辛似锦的马车离开之后,朝薛崇简躬身一礼,道:“多谢国公解围。”
薛崇简也朝他一礼,道:“一场误会罢了,当不得公子一声谢字。何况,锦娘方才已经说了,她与你并无交情,就算要谢,也不该由你来谢。”
在场众人听完他这话,皆是眉头一皱。薛崇简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好脾气,如今为何这般不给相府公子面子?
“国公同她交好,因旧事对我宗家心生怨怼,此乃人之常情,明成不敢辩驳。只是,还恳请国公告知,她的脸和她的腿是因何事才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宗明成再次恳求。
他今日陪叶馨芸出门踏青,远远便看到公主别苑门口跪了两名女子,待马车走近些,发觉其中一人的身形同辛似锦有七八分像。疑惑之下,上前探看。
没想到对方竟然真的就是辛似锦。更没有想到的是,辛似锦竟然不知在什么时候被毁了容貌。
“她不想告诉你,我也不好多言。”薛崇简神色平静,道:“更何况,公子当着您妻子的面,如此关心一个不相干的女子,怕是有些不合适吧。”
梨园是薛崇简的,李隆基又与他无话不谈。辛似锦的身世,还有她的遭遇,薛崇简自然清楚。正因为清楚,他看宗明成的眼神,才会既无奈,又怜悯。宗明成尽管已经娶妻,但很显然对辛似锦并未全然忘情。若有一日,宗明成得知全部真相,该如何面对?
问不到答案,宗明成只得再次朝薛崇简还有临淄王妃一礼,扶着叶馨芸,转身上车离去。
“夫君不必太过担忧。锦娘的事,改日可以去问陈公子。”叶馨芸安慰道。
宗明成轻轻摇了摇头。就方才的情形,陈玄礼的语气中明显对他有怨,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告知自己真相。想起上一次见辛似锦,还是去年辛似锦同陈刺史登门,替陈玄礼赔罪的时候。那时他只看了辛似锦一眼,见她描了浓妆,还以为她是性情大变,并未深究。如今看来,竟是为了遮掩脸上的伤疤。忆起当日细节,谷雨当时就站在她身边,几乎寸步不离,而且神色也十分紧张,似乎在担忧什么。
送走宗明成之后,薛崇简朝王菱一礼,引着她往里走。罪魁祸首谢晚,小心跟在后头,心里惴惴不安。
“这位锦娘就是武九郎曾经提起过的,那位在凉州时对他颇为照顾的女商人?”王菱也不是个笨的,一下就想到了辛似锦的身份。
“正是。”
“那之前相府夜宴……”王菱有些迟疑,不知该如何措词。
薛崇简却停下脚步看着她,冷声道:“传言而已。”
王菱一愣。
“若事实真如传言所说,宗明成方才为何半点都不避嫌?嫂嫂是个聪明人,应当知道什么该信,什么不该信。”
“是。”见薛崇简如此维护辛似锦,王菱只得按下满腹疑惑,点头答应。如今李隆基不在长安,自己说话做事,应当比平日更加小心才是。
“至于谢孺人。”薛崇简转头看了谢晚一眼,道:“既然孺人喜欢我家这处别苑,不妨就在这住着,安心养胎。只是莫要再狐假虎威,污我公主府声名。”
“我……”谢晚红着脸,不敢辩解。
“她如今有孕在身,不如还是随我回王府吧。”王菱看着谢晚,心下怜悯。先不论今日之事谁对谁错,谢晚腹中怀的毕竟是李隆基的骨肉。李隆基虽生性风流,但这些年也只得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王府子嗣,实在单薄。
“嫂嫂不必担心,别苑里仆妇众多,不会怠慢她的。”薛崇简温和又坚定地拒绝了王菱的提议。关于对谢晚的处置,他认为还是等李隆基亲自安排为好。
辛似锦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她站在一个冰冷的泥潭中。而潭边,疏影和陈玄礼正手拉着手,深情对望。在他们旁边,李隆基牵着一个总角小童,拥着窈窕的谢晚,坐在一张明黄色的椅子上。还有宗明成和叶馨芸……他们一个两个,都是成双成对地站在泥潭周围,冷漠地看着自己在泥潭里越陷越深。
辛似锦缓缓低头。齐腰的泥潭里,竟还有好些隐约的影子。老王,母亲,梁嬷嬷,宗明戍,还有好多男女老少……
这不就是自己一直以来所期盼的结局吗?
转眼间,泥潭已经没到自己胸口,辛似锦一边艰难地呼吸着,一边想心想。可是胸口似乎还憋着一口气,一口让她感到烦躁和不甘的闷气。原来,就算已经设想过无数次,当死亡真正来临时,到底意难平。
“救我!”
辛似锦大叫着醒来,浑身湿透。
“你醒了?”卓杨将手中的布巾放到一旁,惊喜地看着辛似锦。
辛似锦迷茫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后微微摇曳的烛火,最后轻轻转头,看着头顶熟悉的床幔。原来只是场噩梦。
“我这是怎么了?”辛似锦哑着嗓子问。
“你只是睡了一觉,做个了噩梦。”卓杨小声安慰。
候在外间的肖太医听到里面传来动静,赶紧上前查看。
肖太医轻轻按了按辛似锦的小腿,问:“夫人感觉如何?”
辛似锦深吸了几口气,轻声道:“若我说没什么知觉,您会不会以为我在说笑?”
“那这样呢?”肖太医加重力道。
辛似锦轻轻摇了摇头。
卓杨握紧拳头,难受地转过脸。
肖太医也松开手,轻轻叹了口气,心中凉了半截。
辛似锦勾了勾嘴角,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二位不必惊慌。”
肖太医打开随身药箱,拿出针包,对准辛似锦小腿和足上几个穴位用力刺下。惊喜的是,辛似锦的双腿竟然颤了颤。肖太医长舒了一口气。还有反应,就还有救。只是能恢复成什么样子,就很难说了。
次日中午,坊门刚开没多久,陈玄礼就带着柳二娘,屈从嘉他们来到白宅。
肖太医得了吩咐,尽量把病情往轻里说。
陈玄礼还是狠狠骂了好几句,才在众人的劝说下,回了万骑军营。
柳二娘将带来的一个大盒子放到辛似锦塌边,小心打开。
“公主府的牡丹,就算没见过,也知道是上品。这一时半会的,也寻不来合适的,只能用这个代替。”柳二娘解释道。
辛似锦探身一看,心中一惊。
锦盒中放着一盆牡丹:青瓷为盆,墨石为基,绿玉为枝叶,金丝为脉络,顶上是两朵红玉雕成的牡丹花。花型饱满,花色脆亮,十分难得。
“差人送过去吧。”辛似锦轻声道:“务必小心恭敬。”
镇国公主府,还是该小心应对才是。
“原想着再过几日,就回蒲州。现在看来,是不成了。”辛似锦叹了口气。
南宫华知道她这是有话要交代柳二娘,赶紧带着阿萱她们回避了出去。
“虽说需要静养,但也不至于就到了不能理事的地步。否则就这么趟在塌上,反而会胡思乱想,心神不宁。”这话的意思是,该她知道的事,还是要告知于她。
柳二娘点抬头应下。
“长子袁家有消息没?”
据魏宗年说,长子县袁家的袁道平,当年也是白氏的管事,只是年纪太轻,名声不显。白家灭门之后,他和其他几个受过白桐恩惠的伙计掌柜,散落到各处,在白家的暗中支持之下,独立门户。袁道平祖父是长子当地的一个制墨人,小有名气。袁道平回乡之后,在白家的暗中帮助之下,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制墨作坊。没过几年,就已经在长子县当地立住脚跟。宗楚客第二次因贪赃受贿被贬,背后就有长子袁家的影子。
四年前,袁氏的墨能进入皇宫,隐隐成为御墨,也是因为送了整整三成的干股给宗楚客。在宗楚客眼里,袁氏就是他的一个钱袋子,袁道平就是他手底下一条替他奔走的狗。
可他却不知道,袁道平其实是白家的人。
“事关重大,哥哥的人亲自跑了一趟长子县,袁道平亲口答应,会尽全力帮忙。”柳二娘回道。
“潞州一定有很多宗楚客的眼线,让他万事小心,千万不要暴露。”辛似锦交代。其实她根本不需要担忧,袁家如今已经是长子县的大户,李隆基到潞州之后,双方少不得要有所往来。以此为遮掩,旁人应当不会起疑。
“再给宗晋卿送一成干股过去,想办法将他彻底跟和平坊捆绑到一处。”辛似锦想了想,又道:“另外,上半年两座茶楼各开一次茶会,明处暗处的人脉都活动起来。”
还没交代完,南宫华突然敲门进来,说薛崇简来了。柳二娘等人对视一眼,起身避开。
薛崇简和辛似锦见过数面,两人还算熟识。他带了些药材补品过来,代别苑的小厮还有谢晚给辛似锦道了歉,又向肖太医细细了解了辛似锦的伤势。
“三郎四天前已经动身,不然肯定会亲自过来看你。”薛崇简看着面色苍白的辛似锦,心中担忧。
辛似锦明白他的意思。她垂下眼眸,道:“小事而已。”
薛崇简却不觉得这是件小事。昨晚他想了一夜,如果辛似锦这一跪与临淄王府无关,那这件事或许还能遮掩过去。但如今同辛似锦起冲突的,是他的王妃还有宠妾,为了日后不会被李隆基的怒火烧成飞灰,他还是应当连夜追上李隆基的车队,亲自解释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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