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翊晨瞥了眼厨房内忙碌的身影,随谢品言踱至院中。暮色里,谢品言将昌伯之事娓娓道来,话音未落,崔翊晨已皱起眉头。
"不妥。驿站书信往来本来就迟缓。常州到湖州路途有些远,即便书信到得快,他一个贫苦老人未必雇得起车马立刻赶回来,再加上万一路上雨雪耽搁,我们在此等候,岂不遥遥无期?"他负手望着渐暗的天色,"你我皆是官身,且有公务在身,现已是在告假,不能更拖延了。依我看,不如我俩直接前往常州寻他。"
谢品言沉吟片刻,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点头道:“你说得在理。那明早就启程。”
"只是……"崔翊晨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玦,说话又吞吞吐吐起来。
谢品言瞧他那副模样,不禁莞尔:"只是……又是厨房里那位小娘子该如何安置,是不是?"他故意学着崔翊晨方才的语调,"翊晨你若有神通,怕是要将王小姐变成个拇指大的小人儿,日日挂在你蹀躞带上,时不时看到才安心。"
“偏生我没这个神通啊。”崔翊晨闻言,眉间愁云更甚,他叹了口气,"当初我在苏州湖州交界处遇见她,本说好送她去杭州。如今倒好。非但杭州未到,反而我自己要去比苏州更远的常州,我怎么和她讲。总不能也带她去?"他下意识朝厨房方向望了一眼,窗纸上映着少女忙碌的剪影,“你我若去,必是快马加鞭昼夜兼程,她一个姑娘家坐马车若赶得那么急,怎么受得了。"
"既如此,那你明日送她回杭州后速回,如何?"谢品言挑眉道。
"不妥。"崔翊晨摇头, "她说过,她那个杭州亲戚多年未见,只知名讳,海棠说怕是要寻好几日。"
“寻个几日也没关系吧。你看海棠那么能干。除了照顾自家小姐的生活,还会些武艺。我就没见过比她更好的侍女了。” 谢品言倚着院子中的石桌,不以为然。
"不行!"崔翊晨斩钉截铁,声音陡然提高,惊得树梢栖鸟扑棱棱飞起,说完,自己都知失态,便轻咳一声补充道:"听任她主仆独自在杭州寻人。终究不妥。"
谢品言眼中笑意更深,他明白好友如此犹豫,实则舍不得那么快和少女分开,便道:"还有个法子。"
“什么?”
“送她们主仆去仙云寺,和止嗔禅师商量下,能否在无尘居小住几日。那里环境清幽雅致,又有众多武僧护卫,可确保安然无虞。”谢品言拾起石桌上一片落下的枯叶,在崔翊晨面前晃了晃。
"胡闹!"崔翊晨剑眉倒竖,“仙云寺,那可是个和尚窝!”
“和尚窝又如何,出家人六根清净。”谢品言挑眉道。
“再清净也是男的,仙云寺起码有三四百个和尚,”崔翊晨急得额角青筋都显了出来,“三四百个男人堆里,住两个小姑娘?亏你想得出来!"
“好吧好吧。”谢品言轻轻拍了拍石桌,摇头道:"那只有最后一个办法,晚饭后让阿福去仙云寺送信,请止嗔禅师派个武僧,最好认识的,来我家中坐镇。同阿福一起看宅护院。"他故意拖长声调,"如此——必可护得你那小娘子周全。"
“别说笑了,” 崔翊晨这才神色稍霁,嘴硬却掩不住颈间一抹绯色,“不过,你说的也倒也是个办法。"夜风送来厨房里蒸糕的甜香,混着女子隐约的笑语,他眼睛不自觉的瞟向那里,紧绷的嘴角不觉柔和了几分。
晨光熹微,青石板上还凝着薄霜,谢府门前已是一片忙碌。阿福正在检查鞍鞯,沈晴也来送行,黑袍苦竹大师手持那柄特别宽大的唐刀立于一旁,如一株苍劲的古松——昨夜阿福去仙云寺送信,止嗔禅师听闻他们要远行,直接让苦竹大师随阿福回谢府,崔翊晨也算是放下了悬着的心。
此刻崔翊晨上马回望,呵出的白气在寒风中瞬间消散。王心楠携海棠立在阶前,她雪色斗篷裹着嫩黄袄娇小的身躯,领口一圈风毛衬得她小脸愈发素净。
"有劳苦竹大师了。"崔翊晨向黑袍僧人合十道谢。
“施主放心,贫僧定当护得周全。”苦竹微微躬身,单手行佛礼道。
“王小姐,海棠姑娘。”崔翊晨还是忍不住想对王心楠说几句,"我们不在这几日,你们若遇难处,可去湖州州府报我名讳,找张刺史。"他顿了顿,“他与我家有些渊源,也认得你们,应会愿意相助的。”
王心楠小脸微红,低头轻声道:"谢公子府上一应俱全,想必用不着的。."
谢品言刚和沈晴叙完话,牵着马走来,见状笑道:"翊晨,你再这般依依惜别。日头要晒到头顶了"
崔翊晨却仍望着那个低头的身影。忽然一阵穿堂风过,王心楠蓦然抬眸看他,晨光透过她浓密的睫毛,映在她琥珀色的眸子里,像是两泓盈盈秋水,"崔公子……"她声音轻柔,让崔翊晨心头一凛,"一路顺风。"
崔翊晨点点头,猛地攥紧缰绳,扬鞭而去。
“哎,你也跑太快了吧。”谢品言笑着埋怨,翻身上马策马赶上。
王心楠仍立在原地,目送两骑背影消失,苦竹僧人捻着佛珠道:“女施主,晨露湿重,还是请回吧。”她这才惊觉裙角已被露水浸透,示意海棠同回宅里。
常州城外的官道上尘土飞扬,两匹骏马疾驰而过,惊起道旁芦苇丛中几只白鹭。谢品言勒住缰绳时,马儿喷着白沫的前胸已被汗水浸透。
“品言,是这儿吗?”崔翊晨也勒马放慢脚步问道。他俩一路快马加鞭,中间仅夜间在官驿歇息了两个时辰,此时二人连马皆疲惫不堪,但事出紧要,不敢懈怠。眼前是一座掩映在枯树林中的低矮简陋农舍,外面围着一圈稀稀拉拉的竹篱。虽是午间,却不见烟囱里有炊烟飘出。
“应该就是这里了。”谢品言下马掏出沈晴给的地址,信纸已被汗水浸得发软。他远远站了一会,左右查看,比较手上的纸图,正准备上前叩门,柴扉"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身着深灰粗布短打的身形精瘦的汉子迈出门槛,那汉子发色粗黑应还年轻,但黝黑的脸上已刻满风霜。
离门扉更近,在马上等候的崔翊晨立刻翻身下马,上前拱手道:"这位大哥,此处可是昌伯家?"
那汉子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警惕:"正是,二位是……"
"在下湖州谢柏常的侄儿谢谨伦。"走在后面的谢品言闻言,快步上前,阳光透过竹篱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这位是我好友监察御史崔翊晨。听闻昌伯曾侍奉我堂兄谢谨桓多年,特来拜访打听些旧事。"
汉子眯起眼在谢品言脸上逡巡,“谢柏常?”忽然松了眉头展开笑颜:"哎哟!那是谢家老爷啊。您是那个二十年没回湖州的谢家二房小少爷?这眉眼,确实像谢家二小姐!小的是昌伯之子土根。"
谢品言一听眉目舒展,很是高兴,道:“是我,你叫土根啊,太好了,终于找到你们了。你爹呢?”
听到对方也是来找自己父亲的,土根一脸愁眉不展:"您二位来得正好,我爹已两日未归,我正要去寻他……"
崔翊晨与谢品言交换了个眼神,心头俱是一沉。"两日未归?那我们同去。"谢品言道。
"你可知你父亲平时多在何处走动?"崔翊晨跟上多问一句。
"自打来常州,我爹都在致仕的前节度使罗离,罗大人府上帮工。"土根喉结滚动,干裂的嘴唇嗫嚅道,"我正打算去那儿问问。"
谢品言点点头,道:“好,我们随你同去。”
罗府坐落在常州城最繁华的东华坊,崔翊晨和谢品言从昌伯家出来后,在东华坊旁的珠仙坊先找了个客栈定了间晚上住的客房,把马交与客栈小二拴好,然后和土根,走到罗府门口。朱漆大门两侧商铺林立,耳边尽是街市喧嚣。崔翊晨抬头望去,“罗府”的金匾下挂着新换的绛纱灯笼,在午后微风中轻轻摇晃,是大户人家的样子。
谢品言示意土根前去叩门,他和崔翊晨站在门侧石狮后观察。铜环撞击门板的声音很快淹没在街市的嘈杂中。门房警惕地探出头来,土根上前哈腰说明来意,那门房回了两句又关上了门。不多时,一个身着褐黄色绸衫的瘦高男人打开府门走了出来,和土根低声交谈片刻,便皱眉摇头,挥袖回了宅内。很快厚重的府门又被关上,土根垂头丧气走下台阶。
"如何?"谢品言迎了上去,“那人是谁?”
“那是罗府的管家。”土根粗糙的手指绞着衣角:"管家和我说……他说这两日也未见过我爹。"。
崔翊晨也走到土根旁,问道:"没去东家家做工?那你爹最后一次出门前可有什么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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