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第 103 章

103

很久以前,大约是还不太记事的时候,姬发曾经见过天颜。

彼时姬远还是军神一样的人物,皇帝对他带进宫里来的小儿子自然也和颜悦色。

待那桩谋逆案之后,姬发从记忆中翻出皇帝的面孔,告诉自己务必牢牢记着,然而岁月悠悠,除了仇恨历久弥新,那张面孔却不可避免地模糊下去。

但无论如何,皇帝绝不该是此刻躺在床上那个形容枯槁、口面生疮的模样,他仿佛还在沉睡,但搭在锦衾外的手却在不自觉地微微抖着,分明是享有四海的九五至尊,整个人竟有种面黄肌瘦的感觉,散发出难言的腐朽。

姬发怔忪地盯着这个多疑且冷血的帝王,他曾想象过无数次他们的见面,并每每告诫自己到时一定不能乱了方寸被瞧出不对来,但此时此刻,他的心中还来不及升腾起酝酿十五年的恨意,便被惊愕的情绪占据。

皇帝怎么会变成这样?

最前面的韩漪似乎并不在意他和韩烨的想法,径直上前去,轻轻拍着皇帝的肩头,口中也低低唤道:“父皇,阿烨回宫了,来向您请安呢。”

睡梦中的皇帝先是不耐地皱眉,紧接着悠悠转醒,盯了她半晌才清醒过来似的,喃喃道:“唔,漪儿来了?”

“是我,父皇。”

韩漪微笑着搀扶他坐起来,又伸手端过宫人送来的甜水,亲手拈着汤匙搅拌几下喂他,口中还道:“您怎么这会儿还睡着,是昨夜没睡好么?”

“……没有,没有。”皇帝的反应有些迟钝,顿了一刻才含混着说道,“是最近朝中事多,有些乏了。”

“那就好,”韩漪耐心地一勺勺喂着他,“您可千万要保重龙体,儿臣还得依靠您呢。”

皇帝就应了一声,一副精神不济的样子。

一碗甜水见底,韩漪拿帕子替他拭拭嘴角,端详片刻他的面容,温柔道,“瞧着您还是疲累,左右今日休朝,就多睡会儿罢。”

说着又要扶他躺下。

皇帝却无力地按住她的手,枯皱干瘦的手指搭在韩漪柔嫩白皙的手臂上,显示出异样的反差,他似乎有些不悦,“今日的折子还没批呢。”

“折子哪能批得完呢?”

韩漪柔柔地劝他,“您的龙体才是最要紧的,先睡一觉,不如下午再让青阳道长敬献些仙丹?您每次服丹之后都是神采熠熠的。”

“那也好,也好。”皇帝被她说服,点了点头,又躺了下去,口中还喃喃说着什么,却再也听不清,不一会儿就陷入了沉睡。

自始至终,他仿佛全没发现远处还有两个人一样,整个人流露出浑浑噩噩的颓态。

要是到这份上,姬发还瞧不出皇帝这副模样与韩漪有关,那他简直白费了这一年来韩烨的教导。

从寝殿出来,韩漪屏退了宫人,姬发还没能回过神来,半晌才喃喃着问,“他这个样子是毒?还是病?”

“都不是。”

韩漪随意扯了扯自己的裙角,微微一笑,“我父皇醉心求道,做儿女的自然要投其所好才算孝顺,我只是在他爱吃的丹药里加了点‘灵药’。”

“所以那些割肉取血的行径……”

姬发不由为她的狠辣心惊,“你根本不是被迫的!”

“咦,这话说的,我当然是不得已而为之。”韩漪托着腮冲他眨了下眼,衣袖滑下露出一截白生生却遍布伤痕的小臂,瞧着触目惊心,“我要是不肯放点血割点肉,阿烨怎么会被立为太子?我这世人称羡的宠爱又从何而来?”

姬发瞪着她,一时无言,既为她的魄力震惊,又为她的心机而胆寒。

这不是一天两天的布局——韩烨被立为太子时她才多大?一个豆蔻少女能筹谋至此,抓住机会将自己多疑老辣的父皇玩弄于股掌间,以此来博取皇帝弥补似的盛宠和弟弟的愧疚与忍让。

能在丹药里下毒,那个只闻其名的青阳道长究竟是谁的人自不必说,姬发沉默良久又问:“所以什么命格之说都是假的?”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

韩漪给了个出人意料的回答,神色坦然,“钦天监的卜测是我出生时就有的,至于什么天有异象,我后来问过宫里的老人,确实也出现过,不过是些漫天红霞之类的,想来不过是巧合。”

她托着腮,指尖在自己娇美的脸颊上轻轻摩挲,含笑说着,“不过后来那些么,确实是我故弄玄虚,竟也哄骗了这么多年。”

“怎么可能?!”

不止姬发,连沉默的韩烨面上都露出惊愕神色,“你那时才几岁?”

仿佛是图穷匕见,韩漪难得起了谈兴,她看一眼轮椅上的弟弟和姬发,露出些回忆神色,淡淡道,“左右时间还早,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她抿唇一笑,有些自嘲道,“我觉着还挺离奇的。”

*

韩烨醒来时,已经是半下午。

意识还有些昏沉,身下的床铺不似东宫般柔软,耳边传来放轻动作的窸窣声。

他没有动,只是静静躺在床上想了一阵事情。

身边守着的人发现他已醒来,带着点忐忑问道,“主子醒了?伤口还疼么,身子如何?”

没有答话,韩烨又沉默了许久,久到身边那道气息都不安地急促起来,才忽然出声:“连峥,你知道他是姬发了,是么?”

连峥呼吸一滞,半晌才答道,“是。”

“什么时候知道的?”

“具体也忘了,只是一直有些猜测。”连峥再莽直也不是蠢材,他常伴韩烨左右近身伺候,有太多迹象显露出姬发的身份并不是“纪越青”,“但真正确定,是昨夜纪、姬发告诉我的。”

“瞒了你这么久,生气么?”韩烨又问。

犹豫一阵,连峥答:“约莫也有点,只是后来又想,属下一向粗疏,主子和他瞒着我也是情理之中,何况他是纪越青还是姬发,都与我没什么干系。”

韩烨顿了顿,又提起另一桩事,“长姊要做的事,你一直都知道么?”

“属下不知!”

扑通一声,连峥直挺挺跪了下去,“清河殿下从不曾说过什么,属下也只是从主子这知道些您想让我知道的!”

“唔,你不知道。”

大约是躺了太久,韩烨觉得骨头有些酸软,撑着上半身坐起来靠在床头,饶有兴致地问:“那你是怎么给我下的毒,我竟是想不到。”

“连峥不敢!”

他的话令高大英武的汉子面色惨白,连跪都跪不住,只是一个劲地磕头剖白,“我、我知道这毒或许是从我这染到殿下身上的,但属下确实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殿下!”

韩烨静静听着,他了解连峥,韩漪亦然,这个阖家被牵连进谋逆案的连氏遗孤虽然经历了惨祸,却没被苦难催生出什么心眼,只继承了他那个御史父亲的耿直,是做不来这种潜伏投毒的事的。

笃笃,房门被敲响,有人推门进来,对跪在地上脸色苍白的连峥视若无睹,只是恭谨道:“主子。”

“陈程?”

韩烨微一挑眉,“这里面还有你的事呢?”

“主子的事便是属下的事。”陈程的脸色也不大好看,只是低声禀道:“昨夜姬发来找属下……”

他一五一十地告诉韩烨:“……属下自知有罪,但您的安危对我们来说是最重要的,事情平息后,您要杀要罚,陈程绝无怨言。”

“唔,你倒比连峥强点。”

韩烨听后却不动怒,甚至露出好整以暇的笑,“只是也别叫我主子了,我这太子还当不当得下去还是两说,哪还敢在你们几个面前摆主子的谱呢?”

他看似平静,但这话都说出来了,也不再称孤,可见心底已是不悦至极,陈程当即也跪了下去,一言不发。

“好了,不如先说说你们把我藏在哪儿了?”

韩烨的语气冷淡下去,“姬发要胡闹,你们也跟着他一起昏头?陈程,你既然对姬芸有意,又受过姬夫人的大恩,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姬家独子陷入那样的险境?”

他俊美的眉宇间终于流露出一抹阴郁与戾色,“你知不知道韩漪不光想废了我,也想让阿姒把他一同废了囚在一起?”

陈程与连峥的脸上都浮现出疑惑与愕然。

“我这好长姊心底竟对我还有那么一丝柔情,这是打量着全了我的心思,把姬发折断了羽翼,圈在宫里陪我一同当对傀儡呢!”

“主子,属下不知此事!”

陈程脸色大变,急忙解释:“姬发他只是说服我们将您带走,由他和东宫培养的替身去见清河公主!他说昨日阿姒是为刺杀您而来,我们、我们也觉着有道理,才敢如此行事的!”

“现在你知道了。”

韩烨冷冷道,“姬发是被我纵得无法无天惯了,你们难道也忘了尊卑,敢联合起来自作主张?”

他随手一挥,恰打到床头摆着的茶盏,咣当一声掀了满地水渍,勉强克制着怒气,“孤再问一次,这是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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