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太原郡,晋阳王府。
韩烨坐在轮椅上,连峥推着他稳稳停在抄手游廊前,姬发抱臂跟在旁边,四下张望。
“殿下!”
着青色蟒袍的中年男人匆匆自内院赶来,远远一见韩烨便开口唤道,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面前,登时便要行礼。
韩烨弯腰扶住他的胳膊,“晋阳王叔不必多礼。”
才屈下的膝盖又撑直,晋阳王仔细打量他几眼,面露惊色,“殿下的腿怎么了?”
韩烨漫不经心拂一下膝,道:“路上受了些伤,将养一阵便好了。”
他们一路由晋州官兵护送从上党来到太原郡,倒是过了两天太平日子,韩烨腿脚不便,甚至还能寻个轮椅来,令他舒适了许多。
姬发抱臂立在一旁,不动声色地打量晋阳王。
这位宗室皇亲乃是当今圣上的幺弟,虽不是一母所生,但一向低调平庸,对皇帝也颇为恭敬,因此落了个不远不近的晋州作封地。
他在朝堂上的势力如何还不知晓,但姬发自打进了上党郡便默默观察——晋州治下也算安居乐业,州军官兵纵有些许陋习,至少行进有素,身强体壮,可见晋阳王绝非什么庸才。
听闻这位王爷喜好风雅,尤其爱收集古籍字画,今日一见,他早过了不惑之年,瞧着倒显年轻,两撇短须修剪得宜,颇有股书卷气,也称得上是风度翩翩。
姬发打量的这一阵,韩烨已经与晋阳王寒暄半晌,被引进花厅饮茶。
“昨日才收到清河的信,说殿下来到了晋州境内,真是吓我一跳。”
王府婢女奉上茶,晋阳王浅呷一口,关切道:“殿下不是在关中巡视?怎会来晋州?”
“出了些意外。”韩烨面不改色答道,“既然阿姊已经告知过王叔,孤便直言了,还请王叔借孤些人手。”
晋阳王觑他一眼,笑道,“殿下开了口,我自然不会推辞,您要多少人手尽管说话——”
他的语气透出几分热络,“不说旁的,我与清河是极投契的,她都向我开口了,无论如何也得卖她这个面子。”
“如此便多谢王叔。”
韩烨俯身示谢,晋阳王回了个礼,又与他闲聊几句,“殿下一路奔波劳碌,已经命人收拾了房间,先好好歇息几日。”
他绝口不提韩烨身为储君为何违旨私自出行,也不问他的腿脚究竟为谁所伤,只捏着唇边的短须,微微一笑,自得道,“我这王府不说是什么铜墙铁壁,至少那些臭鱼烂虾绝进不来,殿下尽管放下心来,好好休养。”
韩烨又道了遍谢,才由连峥推着,跟在王府管家身后往府内去。
晋阳王看起来确是十成十的上心,专门在王府僻静处单辟了间小院,景致秀美,草木葱茏。
“这晋阳王真是好享受。”
目送管家离去,姬发打量一番小院,啧啧道,“连客院都布置得如此精致。”
韩烨顺着他的目光看一圈周围陈设,不甚在意地收回视线,示意连峥推他进屋去。
姬发跟在他们身后,一进门便翘着腿陷进软榻上,舒服得叹了口气。
“这段日子纪兄弟辛苦了。”
连峥将韩烨推到桌边,替他倒上茶,韩烨浅啜一口,这一路风餐露宿,总算能喝上入得了口的茶。
姬发还瘫在软榻上,韩烨看着他,平静神色中露出一点恳切,“不知我所说的事,纪兄弟考虑得如何?”
连峥倒茶的动作一顿,偷偷觑一眼姬发的表情,又看看韩烨,默默放下茶壶退了出去。
姬发懒洋洋看着连峥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才将视线转向韩烨,直视他诚恳的眼神,扯了扯唇角,“易兄——不,太子殿下。”
韩烨在路上便挑明了自己的身份,眼下他叫着敬称,神色却不如何恭敬,敷衍地冲韩烨拱了拱手,屁股钉在软榻上一动不动。
“在下只是个江湖草民,祖上三代都没出过秀才,哪里能为殿下效命?”
这话说得千真万确——姬家往上数五代都是将门,也用不着考科举——韩烨眼神一闪,语气真挚,很有些求贤若渴的意思:“英雄不问出处,纪兄弟如此身手,我确是真心招揽的。”
“纪兄弟若是答应,日后你贴身保护我,令姐我也会派人接来京城安家,着人保护,必不会遭人欺辱了去。”
他思虑得极周全,“京城离江南千里之遥,消息阻隔,令姐对外可称是寡居,未尝不能寻一位良人,有纪兄弟你在,男方也必会善待令姐,一生美满幸福。”
推辞的话已经到了嘴边,不知为何又顿住,姬发难得犹豫起来——本朝对女子贞节看得极重,失贞后以死明志的例子数不胜数,他当然不会让阿姐步这样的后尘,但毕竟人言可畏。
韩烨是太子,替阿姐造个户籍,再捏造一个寡居的身份简直易如反掌,到时阿姐仍然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由他庇佑着安乐一生……
他甫一迟疑,韩烨便晓得是说动了他,紧接道:“封口的事也交给我办,纪兄弟你即使武功盖世,也不能把江南欢场的人全杀了。我会派人将令姐的过往痕迹全部抹消,其余人远远打发离开,不叫任何人有机会指摘令姐的清白。”
姬发听着,半垂下眼,神色晦暗不明。
他确实心动了——阿姐为了拉扯他长大而沦落风尘,这桩事确是他心中的隐痛,只是阿姐从不提起,仿佛在翠玉楼中如鱼得水。
可她原本是将军府的大小姐,京城闺秀中数一数二的身份贵重,一朝家破人亡,沦落入欢场,为了弟弟连以死保节也不行。
如今有机会抹消一切,从头开始……
“好。”
软榻上懒散躺着的青年坐直身体,直视韩烨的双眼,神色锐利,“我答应为你效命。”
他的语气平静而果断,“但我不求荣华富贵,只请殿下答应我两件事,一是方才所说我阿姐的事,想来殿下不会诳我——”
韩烨郑重点头,“你放心。”
“至于第二件事——”
姬发顿了顿,忽而一笑,“第二件事便等殿下平安回宫,我阿姐到了京城安顿下来再提。”
韩烨一怔,也露出不明显的笑意,“好。”
榻上的青年站起身,走到韩烨面前屈膝跪下,正要俯身磕头行礼,胳膊忽被一双温热的手拦住。
他抬起头面露不解,不是该磕头认主?
扶在胳膊上的手稍稍用力,姬发顺着他的意思直起身,还保持着跪姿。
韩烨沉默地端详他的脸,似乎是在看他,又像是神游天外,在想些别的什么,惹得姬发微微皱眉。
“不必如此。”
他最终没有解释,只是让姬发站直身子,语气淡淡道,“我不喜欢你下跪磕头。”
天气已经渐渐近了仲春,白日里阳光普照,叫人从心底里发起阵阵暖意。
无事可做,连峥靠在小院里的树下晒太阳。
有脚步声传来,他睁开眼看了看,又慢慢闭上,“你们谈完了?”
“我答应韩烨了。”
姬发站在两三步外,半抬起脸,任暖融融的阳光晒在面上,“日后咱俩算是同僚了。”
连峥忍不住又看看他,表情复杂,半晌才道,“我以为你不会答应,你不是很抗拒主子的身份?”
“我不答应,谁来替我们翻十五年前的旧案?”
姬发嘴唇翕动,声如蚊蚋,杜绝任何窥听的可能,“哪怕我提刀杀进颍川王府,杀进皇宫,最终也仍然是罪臣之后,是乱臣贼子,我家门楣何以雪耻?”
“何况我阿姐……你也知道。”他冲连峥勾唇,笑意却未达眼底,“韩烨答应替我遮掩阿姐的过去,让她有机会过上相夫教子的生活,冲这一点,我可以不杀他。”
连峥不由沉默下来。
半天没听到他的回应,姬发低头看他,眼睛一眯,语气危险地问,“怎么?你也觉得我阿姐失了清白,合该以死明志?”
“不是!”
连峥惊讶地瞪大眼,忙摇了摇头,迟疑一下才说,“我只是想起来清河殿下说过的话。”
“那个浪荡的公主?”
姬发微一挑眉,韩烨的长姊清河公主极受皇帝宠爱,不仅有富庶之地清河郡作封地,更享有未出嫁而得以出宫修建公主府的尊荣。
只是这位公主在民间名声极差,皆因她二十有六却仍未成婚,又仗着皇帝纵容养了一屋子男宠,更传言不少朝臣皆是她的入幕之宾,才有如今在前朝后宫都说得上话的地位。
“清河殿下不是那样的人!”
连峥涨红了脸反驳,“公主智计无双,不在男子之下,那些谣言不过是内外命妇们和无知草民嫉妒她瞎传的。”
咦?
姬发仔细打量他片刻,忽然乐起来,“连兄,你不会是……?”
他意味深长地住了口,连峥的脸却更红了,连带着耳根也热起来,忙扯开话题,“我方下正是想起清河殿下提起这些谣言时说过的话——”
“她说自古男人多看不起女子,认为她们是闺阁妇人没有见识,又制定许多教条约束女子言行。”
“但若这么论起来,既然她的智谋连许多男人都比不上,那些约束便不该用在她身上——男子可以狎妓,她也能找小倌儿吃酒;男子能娶妻纳妾,她便也能养一堆面首;男子若因为是男子便无所顾忌,那她自然也能随心所欲。”
姬发面上调侃的神色渐渐敛去,连峥一口气说完,又道,“我、我其实觉得清河殿下说得有道理,何况殿下她一向最讨厌那些贞洁清白之类的话,令姐……也是身不由己,若能重获新生,自然是极好的。”
他停了口,看一看姬发便不再言语,小院里一时静了下来。
半晌,姬发微微一笑,抬头眯着眼看天边暖阳,“这位清河公主倒有点意思。”
而他的阿姐又真的能重获新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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