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人定时分，重重宫禁万籁俱寂。

姬发静静躺在床上，睁着眼看头顶的素纱床幔，耳廓不自觉微动，捕捉到值夜禁卫的脚步。

还有一道轻浅的呼吸，就隔着敞阔的寝殿和一扇屏风，急缓不一地响在耳畔。

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听巡夜禁卫渐渐远去，门外守夜的宫人好像也打了个哈欠，那道呼吸仍未变得均匀绵长。

衣料和锦衾摩擦的窸窣声传来，韩烨似乎起了身，伏安怕他夜间口渴又不便取水，特意在床头放了张小几摆着温茶。

瓷器清脆的磕碰声响起，紧接着是喉头滚动吞咽的动静，姬发看着顶上的帐幔，不自觉随着那声音干咽一下，吞下一口津液。

“姬发？”

韩烨试探着低声唤了一句，不确定他有没有睡熟。被叫到名字的人却不知为何没有应声，只侧着耳朵听他的动静。

“真是心大……”那人低低笑了一声，临睡前的声线低沉醇厚，带着一点沙哑，像簇羽毛般钻进耳来，耳涡平白有些发痒。

韩烨又喝了口茶，才慢慢平躺下去，呼吸渐渐变得均匀沉重，是睡熟了。

他不叫姬发住东厢房——当然也不是抵足而眠——伏安在寝殿内又支了张小榻，铺足了松软被褥，也够姬发睡了。

“先将就两日，才叫人把偏殿拾掇干净，常年不住人得晾几天。”

临入寝前，洗漱过的韩烨亲自摸了摸小榻，确定睡起来舒适，又打趣姬发：“不是要替我鞍前马后？先守几天夜罢。”

姬发不挑这个，说是小榻，也足够他这样的身量在上面打个滚了，洗漱过后连日来的疲乏立刻返上来，让他恨不得长在被褥上睡到天荒地老。

真躺下了又有点睡不着——韩烨已经陷入深眠，睡相极好，除了呼吸半点动静都没有。

姬发慢慢合上眼，伴着那道轻浅的呼吸，不知何时睡熟过去。

*

一大早，外面窸窣的脚步声惊动姬发，他警醒地睁开眼，目光清明，顿了一下才想起这是在东宫。

他坐起身，穿着昨夜新换的里衣——是韩烨的，衣袖裤腿都有点长，已经命针线活好的宫婢去做新的了，眼下只能先凑活几天——绕过屏风去倒水喝。

床上的人还睡着，姬发的动作悄无声息，一边喝茶一边走到床边去看他。

在外赶路都是和衣而卧，还是第一次见韩烨拆了发髻披散着头发的模样，大约是回到熟悉的东宫，他的睡颜更沉静了些，睡姿也极板正，双手交叠在腹前，头发丝儿都没乱一根。

姬发看了一刻，没打扰他，自己穿上衣服，一边扣腰带一边向外走。

才从寝殿绕出来，迎面正撞上连峥。

“纪兄弟。”

连峥停下脚步，看看他，又看看他来的方向，露出暧昧的笑容，挤眉弄眼地问，“昨夜睡得还好吧？”

姬发扣好腰带，拉展衣襟才抬头看他，忍不住又皱起眉，“还成——你什么表情？眼屎没洗干净？”

“咳咳。”连峥清清嗓子，略过这一茬，问，“殿下呢？”

“还在睡。”

姬发绕过他坐到桌边，宫人听见动静送上早膳，江南风味，色香味俱全，他挑了一筷子素面送进嘴里。

“还、还在睡？”

连峥不由瞪大了眼，几步跨到姬发对面坐下，一脸震惊：“你你你——”

“你什么毛病？”

姬发被他吓了一跳，只觉得他从昨日回到东宫起便神神叨叨的，不耐烦道：“人家累着了多睡一会怎么了？”

“累、累着了？”

英武汉子张大了嘴，呆呆看着姬发低头吃面，半晌，忽然一拍桌子，震得满桌碗盏一抖，指着姬发说不出话，半天才憋出一句：“岂有此理！”

姬发看看他，又看看桌上被震得洒出来的汤汁，正要把他提溜到外面收拾一顿，韩烨坐着轮椅从内殿出来，微皱着眉问连峥：“一大早在吵什么？”

“殿下！”

连峥豁然站起来，大步走到韩烨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他几遍，才试探着问：“您……还好吧？”

这话问得莫名其妙，韩烨掀起眼皮瞥他一眼，没搭理，转动轮椅绕过他来到桌边，姬发已经又低下头去接着吃面。

“今日跟我去趟公主府。”

他一起身，整个东宫便彻底忙活起来，伏安忙送上热腾腾的早膳，韩烨一边用着，一边对姬发说，“我们吃过早膳就去。”

“做什么？”姬发一怔，“你不上早朝？”

“早朝卯时便开始，这会儿都该散朝了。”韩烨冲书案那头抬抬下巴，“你昨天看的那书，还有几本，一起给长姊送去。”

这样的小事使个人跑腿就是了，还非得巴巴地跑一趟，想来是韩烨有事要与清河公主相谈，不过是寻个冠冕堂皇的藉口。

姬发无所谓地应一声，看一眼周围的宫人，压低声音又问韩烨：“我阿姐……？”

先前说好将姐姐接到京城来，并给她个清白的寡居身份，姬发睡了一觉起来，便有些迫不及待地催促韩烨。

韩烨慢条斯理用完了一碗米羹，安抚他道，“你放心，昨日便叫陈程派人去了，只是你别着急，事情得一桩一件地办，还得把那些人全打发了——”

他顿了顿，“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我既答应了你，自然要把这事办妥贴，否则你不得跟我闹翻了天？”

他说着又吩咐旁边呆立着的连峥，“你再叮嘱陈程，派去的人务必要用心，将人平平安安送来京城。”

“是。”连峥回过神来应下，眼神复杂地看一眼桌边一同用早膳的两个人，找陈程传话去了。

“他今日怎么了？”那一眼竟看得韩烨都有些头皮发麻，只觉得浑身不对劲。

姬发见他安排好姐姐的事，心底一块石头落了地，耸耸肩膀，“谁知道？一大早就怪模怪样的。”

他们用完早膳，伏安进来禀报车架安排好了，两个人上了车，一路往宫外公主府去。

宫道漫长又寂静，带的人也不多，姬发撩起车帘看了看，“你出宫还挺方便。”

“宫禁森严，太子等闲不可随意离宫。”

韩烨捏着本书翻着，随意答道，“这一趟算过了明路才能直接动身，否则还得她进宫来寻我。”

“何解？”姬发看着他，自昨日回宫以来，韩烨几乎一直和他呆在一处，只除了面圣。

“昨日父皇叫我记得去探望长姊，我说在城外已经见过了，只是匆匆一晤。”韩烨抬眼看着他，“这就算过了明路，名正言顺，父皇知道我今日出宫也不会说什么。”

“你还挺老实，在城外见过面也全交代了。”姬发在马车里翻了翻，从匣子里找出一个九连环在手里瞎拨弄着。

韩烨将书一合，盯着姬发，语带告诫：“京畿之外或许有些事能瞒住他，但京畿之内，做任何事都要有被发现的准备。”

他神色淡淡，直视着姬发的眼睛，一字一句轻声道：“他毕竟是天下共主，你要时刻记着这一点。”

手指不自觉攥紧，九连环硌得掌心发疼，姬发沉默片刻，缓缓点头，“我知道了。”

这是韩烨作为储君的告诫，告诫他要时刻谨慎小心，不可被怨愤冲昏头脑。

“我省得的。”

姬发抿住唇，又攥了攥手才慢慢放开，“翻案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要有耐性——十五年都等了，再等几年也无妨。”

“别急，姬发。”

韩烨轻轻拍他的手背，修长手指握住他布满习武留下的粗茧的手，声音轻飘飘的，话一出口便消散在空气里，只有姬发能捕捉到尾音：“快了，这些年我也不是在空等。”

男人的掌心温热，保养得宜的手指光滑细腻，姬发动了动被握紧的手，垂眼看了一阵，忽然问：“你明明以为我死了，为什么还要查那桩案子，为什么要替将军府翻案？”

——韩烨必然暗中调查过，否则当日他初见连峥，对方不会脱口而出幕后主使是颍川王。

这些年来姬发行走江湖多方打探，才能凭借一点破碎的消息和年幼时残存的记忆，勉强拼凑出案子与颍川王府有关。连峥却能一语道破，可见韩烨掌握的信息更多。

马车辘辘走在官道平整的石板路上，已经出了宫门，离皇城越远，烟火气越重，外面渐渐传来市井杂声。

车厢里却安静到极点，只有两个人影对坐着沉默。

“谋逆是十恶不赦之罪，死后不得留全尸，不得修坟茔。”

“我以为你尸骨无存，你那时才五岁，即使不出事，按惯例，幼年殇折也不能入祖坟。”

良久，韩烨垂下眼，低声回答。

“我只是想光明正大地祭拜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