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

22

朱雀大街横贯京城,错落的府宅全都大门紧闭,一个个匾额上的姓氏昭示着主人家的不凡。

马车停在清河公主府门前,青衣婢女已经等候多时,上前来道:“太子殿下腿脚不便,不必下车,这就叫他们拆了门槛。”

车里静悄悄的没有应答,婢女也不再问,指挥着下人拆下侧门门槛,方便马车直入。

姬发从车帘缝隙里看外面的忙碌,嘀咕一句:“还挺体贴。”

韩烨方才没有理会公主府的婢女,这会也只是低头看书,随口道,“别看周围府邸个个大门紧闭,一双双眼睛都盯着这呢,面子情还是要做的。”

姬发撇了撇嘴,看一眼他云淡风轻的神色,忍不住又捻了下方才被握住的指尖,不说话了。

车轮又滚动起来,马车驶进公主府,几个转角来到后院,停在一片桃林间。

已近四月,林花谢了春红,只余满园绿意,隐约听到林中有琴声传来。

他们下了马车,韩烨吩咐随行的人在原地等候,只叫姬发推着轮椅进去。

轮椅碾过满地落花,走出二三十步,循着琴声来到一片空地,清河公主半躺在贵妃榻上,周遭围着两三个容貌姣好的男子喂她吃酒,小声调笑,对面还有一人在垂首抚琴。

这未免也太放荡了。

姬发瞧着眼前情景,心下惊诧不已,无怪乎清河公主名声狼藉至此,以本朝对女德的苛刻,若非她是皇帝心尖上的帝姬,恐怕早被仗杀了。

也或许是她行事越放荡,越能显出她在皇帝心中独一份的圣宠。

“太子殿下。”

见着韩烨,几名面首低眉顺眼地行礼,琴声随之一停。

韩烨并不理会他们,对面前的情形置若罔闻,只看着抚琴的男子,“原来三郎也在。”

抚琴男子按着琴弦抬起头来,他生得极平庸,只一双凤眼别具韵味,与周遭几名面首格格不入,却自有一股放浪疏狂的气质。

“殿下来了。”

唤作“三郎”的男子对着韩烨也不行礼,反倒以手撑地向后一靠,指着他的轮椅笑道,“殿下出一趟远门,怎地连腿也折了?”

姬发不由盯着他多看几眼——自从来到京城,连一向大大咧咧的连峥都强调起尊卑有序来,东宫中更是人人都不敢多看韩烨一眼,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如此不羁的人物。

韩烨却神色自若,并不为他的不尊敬为忤,淡淡道,“世上的事谁也说不准,马失前蹄乃人之常情。”

“好一个人之常情。”不知被哪句话逗乐,三郎大笑起来,清河公主抬了抬手,其余面首纷纷退下,只留他们几人。

“好了,三郎,你总爱逗他。”

韩漪以手支颐,含笑嗔了一句,如水般的眼波从后面的姬发身上滑过,落在韩烨脸上,状似关切:“要不要紧?不然寻个良医来瞧瞧?”

倒真像对相谐的姐弟。

想到韩烨与她的关系,姬发垂手站在一旁默默出神,以为韩烨会婉言拒绝,谁知他顿了一顿,却道,“那就劳烦长姊了,宫中的御医总是用药温吞,三日能好的毛病得拖到七日,我总有些不耐烦。”

韩漪一怔,复又笑起来,指了指他,娇声唤了声:“阿姒。”

青衣婢女从某棵树后现身。

“去寻个良医来候着,一会儿替阿烨瞧瞧伤。”韩漪吩咐着,扭头又问韩烨,“今儿个怎么来了?”

“出京数月,来瞧瞧长姊。”韩烨温声回答。

他们姐弟二人一片和睦地做戏,姬发默不作声地立着,忽然觉察一道目光,抬头才发现是那个三郎正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

“三郎,瞧什么呢?”韩漪捏起团扇遥遥向他一晃,送来一阵香风。

三郎仍盯着姬发不放,只笑道,“太子这又是哪招揽来的英才?生得这样出众,从前倒是没见过。”

韩漪的眼神顺着落在姬发面上,含笑不语。

“是位偶然结识的民间义士。”韩烨神色淡淡,只说了这一句,仿佛不欲多谈。

三郎却好似没领会到他的冷淡,倏然从地上站起来,抬手就近折下一截桃枝。

那桃枝上还残留着两三朵未来得及凋谢的花蕊,随风微微晃动着,端的楚楚可怜。

“檀郎貌美,引来掷果盈车,如今桃果未熟,小可只能聊以残花相赠。”三郎含笑说着,将桃枝递到姬发面前。

姬发一怔,下意识与他对视,只觉得那双凤眼极深邃,又全是坦然,仿佛他只是见姬发容貌俊秀,身姿挺拔,心下起了欣赏与喜意。

这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这枝花又该不该接?

他略一踌躇,韩烨已经操纵轮椅转过身来,神色瞧不出喜怒,“三郎,你素日流连公主府,已经惹得桓相不喜,如今还要再传出些旁的流言吗?”

三郎却没听到似的,也不待姬发来接,径直将桃枝塞到他手中,扭头冲韩烨一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见这位公子形容昳丽,以花相赠,不正是上古遗风吗?”

说着又一振袖,作出告辞的姿态,口中还对着韩烨道:“何况殿下不说,又有谁知道呢?”

他朗声大笑,直起身子,也不待韩烨与韩漪反应,只冲一脸怔愣的姬发眨了眨眼,转身悠然离去,背影透出一股子落拓不羁。

韩漪含着笑看他们打机锋,待三郎的身影消失在林间,才道,“这个三郎,难怪桓相不喜。”

“桓三有惊世之才,长姊若不招惹他,桓相原本是寄予厚望的。”

旁人一走,韩烨也褪去了方才做戏的淡淡温情,面无表情道,“京中谁不知桓家三郎与长姊投契,酒楼初见便引得他痛饮数杯,大呼‘我道不孤’?”

这话说得夹枪带棒,韩漪却不恼,只歪着脑袋浅笑,“三郎确实才情绝世,可惜即使没有我这个□□引他入歧途,他也绝没法实现桓相寄予的厚望,你猜为何?”

韩烨默然不语,韩漪的目光慢慢飘到姬发面上,对他嫣然一笑,霎时间衬得满园风光失色。

“桓三得了一种病,他觉得这天下有问题,却说不出问题在哪,又该怎么解决。”

斜靠在贵妃榻上的绝色佳人敛去笑意,垂眼去抻展自己的裙角,姬发静静看着她,忽然从那张秾丽的侧脸中看出一点漠然和疲倦。

“他看得太远,又不够远,若是真如桓相期望的那样封侯拜相,迟早会疯魔的。”

林间一时静了下来。

“好了,不提他了。”

半晌,韩漪一抬眼,也懒得再挂出装模作样的笑,只淡淡看着韩烨,伸出一只素白的手摊开,“东西呢?”

韩烨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封信。

那信该是有些年头了,信封已经发黄,但平整如初,可见被保存得极妥当。

姬发的视线从韩烨指间掠过,捕捉到几个不完整的字:江、王丞、亲启。

韩烨捏着那封信,却没递出,只垂眼看着信封上的小字,又转头看了姬发一眼。

灵光一闪,念头通达,姬发忽然意识到这封信与什么有关。

他的脑中嗡的一声,紧接着耳边响起尖锐的蜂鸣,刺得眉心剧痛,心跳如鼓,却根本顾不得别的,只死死盯住韩烨手中那封薄薄的信。

他想一把抢过来,又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仿佛脚下生了根,深深钻进土里,把他束缚在原地。

“江夏王丞千亲启。”

韩烨缓缓念着信的主人,没有再看姬发,而是再度看向伸出手的韩漪,目光如炬,沉声道:“长姊,我再问你一遍,你真的要淌这趟浑水吗?一旦落败,非但是我的太子之位,即使父皇再宠爱你,盛怒之下轻则褫夺封号,重则我们姐弟被圈禁。”

素白的手悬在半空,皓腕如雪,指尖葱白,鲜艳的丹蔻红得滴血。韩漪定定看向自己的弟弟,他们是一母所出,身体里流淌着相同的血,一个是昭告天下的东宫储君,一个是权势非凡的嫡长公主。

“韩烨。”

韩漪盯着那双和自己相差无几的眼睛,轻声道,“我若是不想管这事,当年便不会救连峥。”

她抬起手,对着暮春的阳光舒展五指,端详自己保养得宜的纤纤玉手,眼瞳在阳光下显得色泽浅淡,近乎于琥珀。

“世人骂我放荡无耻,不修女德;父皇一心坚信我生而不凡,能令他得道成仙,你恐怕觉得我冷漠无情,不是个合格的长姊。”

她扭头来看韩烨,晖光洒在她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光晕,衬得那双眼珠更加漠然,有如一片死谭。

“我说过了,我有我必须要做的事情,你也必须要登基称帝,既然这件事是你即使放弃储君之位也要做的,我就会帮你。”

“何况——”

她微微一笑,眼中死寂的潭水便漾起波光粼粼,叫人沉溺其中,露出一点讥讽来。

“即使是我这样寡廉鲜耻的□□,心中也还有那么点对公义的执着,不忍叫壮士含冤,鸟尽弓藏。”

“可惜满朝张口闭口圣贤之言的士大夫们只顾着汲汲营营,全忘记了当年是谁将匈奴人驱逐出境,才有这十几载太平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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