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 23 章

23

桃林一片静谧,微风掠过,拂得叶片沙沙作响。

韩烨静静打量一阵姐姐,将那封信递到她手中。

指尖轻轻捻了一捻这薄薄两页纸,韩漪的目光落在封面小字上,“江夏王丞千。”

“十五年前,王丞千还是江夏郡守,十五年后已是皖州太守了。”她的唇畔勾起一抹冷嘲,“真是好通达的仕途。”

“王丞千一向是纯臣做派。”韩烨不露痕迹地瞥了眼身旁的姬发,见他面色僵冷苍白,直挺挺地站着,双手握拳一动不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

恐怕手心又伤了……

他按下心思,看回韩漪,“我查过吏部卷宗,王丞千是熙和十年恩科进士,殿试时入了父皇的眼,外放赣州做知县,政绩斐然,三年后便升了赣州转运使,此人刚正不阿,嫉恶如仇,官声颇佳,离开赣州时还曾有百姓做万民伞相赠。”

他这边说着,韩漪已经拆了信仔细看,薄薄两页纸张上写满蝇头小楷。

她一目十行地看过,冷笑一声,“看来这位王太守不光得民心,也颇得圣心。”

方一及第便外放到赣州这样偏远的地方做县官,摆明了是皇帝有意培养历练,如今为官近二十载便做到了一州太守这样封疆大吏的位置,也不足为奇了。

“一个外放的官儿,数年回不了一次京,若没点特别之处常常在主君面前露脸,久而久之也就淡了。”韩烨神色淡淡,“看来王丞千是选了纯臣的路子。”

韩漪轻笑一声,她虽是女流之辈,但从小得皇帝看重,常在御书房这样的重地玩耍,耳濡目染之下自然精通政事,又有君父言传身教,一眼便看破了其中的弯弯绕。

“纯臣?古往今来,有几个纯臣得了好下场?”

美貌的帝姬扬了扬手中的信,“别的不说,当年御史台可是清流纯臣遍地,结果呢?纪老大人连唯一的幼孙都没保住,连家也只剩一个连峥苟活。”

她叹了口气,“所以做臣子的,不能太奸,也不能太忠,最重要的是要有用。”

韩烨从她提起御史台时便暗暗去看姬发,见他垂着头一言不发,还算稳得住,心下稍定,正要说什么,却听姬发忽然出声:

“原来太忠是错吗?”

微微抬头,姬发面色苍白,嘴角却流露出嘲讽的笑,他见歪靠着的韩漪一怔,又重复了一遍,似乎非要得到一个答案:“为臣之道在忠君爱国,难道忠也是错吗?”

韩漪一时没有回答,而是细细打量着他,半晌才道:“什么叫忠?”

“中心不二,矢志报国,这叫忠臣。”她说,“可是报国之后呢?”

“官场如战场,死的永远是先出头的那个,你这样忠直不二,叫其他人怎么想?你愈忠直,显得旁人愈奸猾,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姬发盯着她,“那君主不该明察秋毫么?”

韩漪眨了眨眼,忽然笑起来,“明察秋毫?”她捧腹乐道,“自始皇立制以来,有多少人登上过皇位?其中称得上明君的又有几人?”

“我猜你也是当年的旧人。”

韩漪倏然收了笑,目光扫过韩烨微皱的眉头,又落回姬发的脸上,直言道:“皇帝也是人,往往还是自视甚高的人——满朝文武不愿被衬得奸猾,难道皇帝便愿意日日对着一位圣人么?”

姬发被她说破身份,仍然面色不动,他既开了口,便有被韩漪怀疑的准备。

只是他今日非要向这位皇帝最宠爱的帝姬要个说法:“所以忠臣被构陷,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么?”

“不。”

出乎意料的,韩漪一口否定,“臣子为了自己的天下鞠躬尽瘁,尽管皇帝不喜,又何必要他性命呢?”

她看着姬发,声线陡然柔婉下来,却淬着不可察觉的冷意,“真正让一个忠臣丢了性命的,是他已经没用了,却不肯犯一个错。”

姬发一怔。

已经猜到韩漪要说什么,韩烨轻叹口气,不忍地闭了闭眼。

“我不知道你是当年哪一家的,但那桩谋逆案是冲着骠骑将军姬远去的。”韩漪说着,不动声色观察着姬发,“可惜无论有没有那桩案子,姬远都已经注定命不久矣。”

“十七年前,他北击匈奴立下汗马功劳,大败呼雎侯,令匈奴元气大伤,三十年不敢来犯。”

韩漪遥遥点了点北方,那是匈奴,也是皇宫的方向,“姬远凭此功授封骠骑大将军,风头一时无两。”

“而后他领兵回京,在城外便下马卸甲,四十万大军全留在城郊扎营,只有他率十名亲兵徒步入宫,在泰安殿前行三叩九拜之大礼,亲手将虎符交还给我父皇,称幸不辱命,为我大靖扬威。”

姬发已经太久没有从旁人口中听到这样详细的对父亲的追叙,垂在身侧的拳头攥得越来越紧,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一句:“难道他做错了吗?”

“姬远当然没错。”

韩漪单手支颐,语气平静,“那可是四十万大军,经此一役后姬远在军中声威无匹,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肯孤身入宫,又立刻交了虎符卸下兵权,任谁来都得赞一声忠勇。”

眼见姬发的手越攥越紧,指缝间已经隐隐渗出血迹,韩烨叹了口气,拉过他的一只手去掰开,口中似警告似催促,“长姊……”

韩漪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打了个圈,才悠悠说破:“但这就是姬远犯的最大的错——”

“他立下不世功勋,一个骠骑将军远远不够,但于军职上已是封无可封,即使赐爵,寻常的侯位也匹配不上,非得外封藩王才算得配。”

“可惜除了宗室,父皇绝不会加封任何一个异姓王,何况以姬远的才略声望,一旦出京去了封地,假以时日,必然如豫州一般养虎为患。”

这厢韩烨强硬地一根一根掰开姬发紧攥的手指,那边韩漪幽幽说着,似乎是有意刺激姬发,继续道:“姬远哪怕在城外耽搁几日,抑或是进京之后张狂些,又或是迟迟不肯上交虎符,都不会叫父皇那般忌惮。”

“偏他处处做得完美无缺,又有个御史大夫的岳父领着一众清流鼓吹他如何谨守为臣的本分。”

“本朝官场的浮躁之风已久,纪老大人的原意恐怕也是借此劝勉朝臣务实一些,但两厢夹击之下,却将父皇置于两难境地。”

韩漪轻声道:“封了大将军,不够;赐下无数珍宝,也不够。最重要的是,匈奴至少三十年不敢来犯,姬远纵是将星转世,也已经没用了。遑论他卸了兵权之后又开始参言各地军事,提议削减各藩王豢养的私兵。”

“皇帝不想削藩?”姬发直直站着,任韩烨拿帕子替他拭去掌心血迹,只盯着韩漪咬牙问道。

“他当然想,但此事不该由姬远提出——藩王皆是宗室,一个外臣,还是一个功高震主的外臣妄议天子家事,其心可诛。”

这是什么谬论?姬发几乎怒极反笑,“一朝天子也有家事?藩王拥兵自重分明是国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说是国事便是国事,是家事便是家事。”

韩漪看着他,心中已经隐隐知道他的身份,眼含怜悯道:“他是皇帝,而姬远最大的错便是不该在令皇帝忌惮之后,又丝毫破绽不露,不能给皇帝一个打压他声望的借口,更不该在将军无用之后贸然提议削藩,令各地藩王也视他为眼中钉。”

“这天下毕竟姓韩。”

韩漪慢慢站起身,走到姬发面前,仰头看着他苍白俊秀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道:“他几乎招惹尽了姓韩的人,哪里还有活路?”

薄薄的信纸被展开在他面前,韩漪贴心地替他捋平纸张,叫他看得更清楚一点。

“你瞧,十五年前,颍川王去信江夏郡守王丞千,声名在外的另一名纯臣,要他率先发难,启奏弹劾姬远目无尊卑,妄行悖逆之事。”

姬发盯着那张信纸,目眦欲裂地将一个个小字印进脑海。

“因削藩而视姬远为眼中钉的藩王不止他一个,这封信一旦发出,各地藩王们在朝中的势力运作起来,便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围杀,父皇正好顺水推舟命大理寺彻查。”

韩漪微微一笑,倏然抽回那封信,姬发布满血丝的双眼便落在她娇艳的脸庞上。

她踮起脚尖,凑近姬发,近到几乎蹭上姬发的鼻尖,红唇轻启,吐出的话语冰冷而芬芳:“你说,藩王们齐齐出手,父皇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父亲还有活路吗,姬发?”

姬发一动不动,双目赤红充血,似乎透过这个近在咫尺的帝姬,看到她未曾谋面的父亲,看到她割据各地的叔伯。

脑中久久不散的蜂鸣又剧烈地响起来,刺得他头疼欲裂,胸腔里灼灼的怒意和忿恨也化作涌动的鲜血逆流。

“你——”

他要说什么,却眼前一黑,心口剧痛,偏过头猛然吐出一口鲜血,一头栽了下去。

“姬发!”

韩烨扯着他的胳膊去拉他,却被连带着从轮椅上拽下来,狼狈地扑倒在地。

“韩漪!”他抱着心神激荡之下吐血昏死的姬发,怒视着长姊,“你非得这样激他?!”

桃林里静谧无声,仿佛除了他们再没有旁人,韩漪居高临下俯视着形容狼狈的弟弟和姬发,提起裙裾避开地上的血,走到韩烨面前,俯身掐住他的脸。

“你还有脸来问我?”

她的神色冰冷下来,眼底是隐忍的怒意,涂着鲜红丹蔻的指尖毫不留情地陷进韩烨的脸颊,留下深深印痕。

“我倒是想问问你,韩烨——逆臣的独子,天大的麻烦,你也敢留在身边?”

“你说要为姬远翻案,我念着他毕竟是被人构陷含冤而死同意了。但你巡视关中却私自离开去取这封信,又没扫干净首尾,被千里追杀至江南,还要我替你卖人情给晋阳王!如今又把这样的麻烦带在身边带进宫里——”

她瞥了一眼地上昏迷不醒的姬发,倏然抬手,狠狠一巴掌甩在韩烨脸上——

“我费尽心力替你谋划来的储君之位,就是让你这样挥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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