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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
洒满阳光的庭院内,穿着湖青短打的幼童摇头晃脑地背着书,蓄短须的英武男人负手立在他面前听着,挺拔如松。
幼童背了两遍,男人才满意地点头,“不错。”
“爹,这背的是什么意思?”幼童睁着眼睛抬头看他,“你给我讲讲。”
男人长得英武挺拔,眉眼与儿子并不大像,他单手将儿子提起来扛在肩上,带他去找妻子,“你问那么多干啥?先背着,以后长大就知道了!”
孩子都喜高,幼童坐在他肩上不老实地来回扭动,脚后跟在父亲胸前踢踢踏踏,蹭了几道泥印子,被父亲在屁股后面扇了一巴掌:“老实点儿!这是你娘才给我做的衣裳!”
父子俩一路上你一句我一句进了正院堂屋,临窗看账本的女人放下手里的东西抬头微笑,“发儿,饿不饿?”
幼童挣扎着从父亲肩上跳下去,皮猴儿一样扑倒母亲怀里叽叽喳喳地告状,又自己跑到桌边垫着脚倒水喝。
他捧着杯子咕咚咕咚喝了个够,一扭头却见含笑的父亲母亲不知何时没了头颅,只有两具僵直的身体朝向他,脖口一个血流如注的碗大的伤口——
“爹!娘!”
姬发猛地睁开眼坐起来,心口还残留着隐隐的悸痛。记忆慢慢归位,他喘着气冷静下来打量周围。
“醒了?”淡淡的声音在侧后方响起,姬发循声望去,韩烨坐在轮椅上,靠着窗边看书,见他醒来,慢慢转动轮椅靠过来。
“我——”一张口才发现声音嘶哑,姬发又闭了闭眼,想起自己是心神激荡之下气血逆流,吐血昏迷的。
韩烨抬手摸摸他冷汗涔涔的额头,拿过帕子递给他又去倒茶,“没什么大事,良医来看过了,吐血是情绪过分激动导致的,休养两天就好了。”
姬发擦擦额际颊边的冷汗,按着心口自己感受片刻,确认没有大碍,才接过温茶啜了一口,“清河公主呢?”
他已经平复许多,内心其实也并不怪罪韩漪刻意刺激他,昏迷时半梦半醒间,似乎隐约听到韩烨与她的争执。
韩漪责怪韩烨不该将他带在身边,或许是对的。姬发看着韩烨怔怔出神,若是易地而处,阿姐怕也不愿他惹上这样的是非。
“在想什么?”
韩烨看他一眼,接过喝空的茶杯放回去,又看看外面的天色,“能动弹么?我们该回宫了。”
姬发沉默地翻身下床,理了理衣领,推着韩烨往外走,又经过那片桃林时,隐约还能听到悠扬动听的琴声。
两个人一路无言,直到上了马车,忽听到一阵脚步传来。
“太子殿下,公主命婢子来送东西。”
韩烨微微侧着身子并不言语,姬发看他一眼,撩起车帘,见那名青衣婢女阿姒站在车外,双手捏着那封信。
他伸出手,阿姒目光如箭似的在他脸上扫过,才将信交给他,又对着车厢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走吧。”姬发看着她的背影,放下车帘吩咐车夫。
马车轻轻一晃,动了起来,姬发坐回原处,低头看了那封信片刻,递到韩烨面前。
“你拿着罢。”韩烨没有接,神色平静,“看过便没用了。”
没用了?姬发讶然,“这不是证据?”
韩烨稍侧过脸来看他,轻哂道,“这算哪门子证据?谁会认?”
“这信没有落款,也必定不是颍川王亲笔所书,虽然写了王丞千亲启,但王丞千自然也不会承认。”
韩烨语气冷淡,“这信最大的用处是其中透露的信息,背后主使除了颍川王还有谁,都要靠这封信来反推。”
“那些跟着王丞千一同上奏参我父亲的人难道不是凶手吗?”姬发冷下声音反问,感觉心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韩烨一把叩住他的脉门,一双黑沉的眼紧盯着他,沉声道:“放松——姬发,你若是一直这样下去,迟早伤了自己的身子,与其那样,不如我现在就把你赶出宫去!”
姬发心知是自己心浮气躁,闭上眼盘坐着调息,不断告诫自己要冷静——过去的十五年他一直做得很好,翻案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他和阿姐甚至早就有一辈子不能成功的准备。
但或许是与韩烨重逢后接二连三想起旧事,又或许是回到京城接触的人与事都与家中惨祸息息相关,心底那道陈年旧疮被一遍遍揭开,撕裂得血流如注。
他安静下来闭目调息,韩烨始终扣着他的脉门,指尖压着最紧要的一条筋络轻轻捋着替他舒缓。
良久,姬发呼出一口郁气,神色渐渐放松下来。他慢慢睁开眼,却不由一愣,才发现韩烨脸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像是女人的指甲划的。
“是谁——清河公主?”姬发反手抓住韩烨的臂膀,不叫他避开,凑近去看那道血痕。
昏迷时仿佛听到一道巴掌声……他皱起眉,指尖从上面擦过,“疼吗?”
韩烨不适地侧过脸,“没事。”
不过是韩漪恼怒之下一时不慎,没收住力道,那一巴掌带来火辣辣的疼痛过去后也就没什么感觉了。
只是这会忽然被注意到,姬发又离得这样近,温热的呼吸和指尖从血痕上拂过,韩烨不动声色地向后退,觉得那道血印子突然麻痒起来。
“别动。”
姬发按着他的肩膀,心中对清河公主的乖张又有了新的体会:已经成年及冠的亲弟弟,又是太子之尊,她也这般不留情面……
“回去寻些祛印的药膏涂上,印子消得快一点。”姬发仔细看过,拍拍他的肩膀叮嘱,“你这样可不好见人。”
正说着,马车缓缓停下,算算时间该是回到了东宫。
姬发正待退远一点,又想起要抱韩烨下车,索性直接俯下身捞住他的腰——
“殿下!”
车帘被猛地掀开,连峥兴冲冲地探头进来:“您快来看、呃——”
他眨眨眼,又缩回脑袋,一把撂下车帘,在外头结结巴巴道:“属下、属下知罪。”
车内的韩烨与姬发对视一眼,都有些莫名其妙,又有种不知从何而起的尴尬。
“咳。”姬发轻咳一声,扬声唤他,“抽什么风?滚过来帮忙!”
连峥犹豫一下才抬手掀起车帘,帮着一起把韩烨搬下来,手足无措道:“那个,殿下,您出宫后,紫宸殿来了赏赐……”
韩烨神色疏离地嗯了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叫伏安收整到库房便是。”
这一趟出宫又生出些事,他侧头对姬发道,“去书房。”
心知是要继续方才的谈话,姬发立刻推着他往书房去。
走出几步,想起什么,又停下来叫连峥:“让伏安公公找些祛印的药膏送来。”
两人的身影慢慢消失,连峥怔愣在原地。
车内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想到姬发的嘱咐,他的脸色渐渐涨得通红,又有些咬牙切齿,“岂有此理,还敢在马车里……寡廉鲜耻!殿下也真是……”
高大的汉子原地恨铁不成钢地念叨一会,又无可奈何,只能愤愤转身去找药膏。
进了书房,姬发合紧房门,与韩烨对坐在桌边。
“方才你还没说完。”再谈起这事,他已然心平气和,“那些跟着王丞千一同参我父亲的人难道不是凶手吗?”
韩烨端详他片刻,确定他不会再激动,才疲倦地捏着眉心,“姬发,你必须要想明白一件事。”
“当年的案子牵连甚广,上折子参你父亲的不在少数,但不是所有人都是你的仇人。”
他闭着眼,捕捉到身旁那道呼吸略微急促起来,“我知道你心中不平不忿,但你若真这样想,这个案子是无论如何也翻不了的。”
房间内一时静了下来,良久,姬发才道:“为什么?”
“因为大部分人只是随波逐流。”
韩烨放下手,睁眼看着姬发,温声与他讲道理:“我长姊话说得难听了些,但道理是不错的,当年姬将军触及藩王利益,你外祖父领着御史台上书又几乎得罪了满朝文武,此时有个王丞千跳出来领头攻讦你父亲,正好合了其他人的意。”
“那些随大流上奏的人,未必是真的想置你父亲于死地、要将军府满门抄斩,他们或许只是心气不顺,落井下石而已。”
姬发下意识又想攥紧拳头,韩烨警告似的看过来,他的动作一顿,才虚握住的手指又慢慢松开。
“我知道你恨他们,但当年几乎所有朝臣都上了折子——有听从藩王蓄意陷害的,有瞧将军府不顺眼的,甚至有不少人是最后不得不参奏一本。”
韩烨叹道,“事情发展到后来,已经不是你父亲到底有没有谋逆的问题,而是所有人都要参他一本才能表明自己忠君的立场。”
“如今我们要翻案,总不能将所有人都视为敌人。”他安抚地拍一拍姬发的手背,“你得找出来谁才是蓄意构陷你父亲的真凶,而不是与整个朝野为敌。”
“兵圣有言:并力、料敌。”
见他虽然气息稍乱,但终究没被忿意冲昏了头,韩烨缓下声音,似劝慰似教导,“小时候我们背过的,还记不记得?”
闭了闭眼,姬发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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