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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六月初三。
朱雀大街的马蹄声踏破静谧清晨,下人来报称清河公主前日染了风寒,一夜之间竟已然有些不大好了。
据闻陛下在睡梦中被吵醒也毫不怪罪,听了禀报后更是勃然大怒——
“朕的娇娇儿一向身子柔弱,这些奴才是猪油蒙了心,打量着主子心善才敢这样不上心!”
九五之尊的怒斥长了翅膀般传遍宫城,闻弦歌而知雅意,天还未大亮,各宫娘娘们便一波接一波地派人送去珍稀药材。
宫内的赏赐流水般送进公主府,一同进去的还有辆不起眼的马车。
韩烨接到消息立即请旨出宫去探望姐姐,皇帝不冷不热地同意了,并下了御旨:
由太子代他探病,再加封清河附近的广平郡并为长女韩漪的封邑,命太子回宫后即刻来报病情。
盛宠如斯——
嚷嚷着食二郡之邑不合规制的清流大人们被当庭怒斥,罚俸食素半个月为公主祈福——前朝后宫再一次见识到清河公主在皇帝心中不一般的份量,俱是噤若寒蝉。
另一边的姬发跟着身穿太子朝服的韩烨从车上下来,跟着姿态恭谨的婢女,一路进了主院。
韩烨的腿脚还不大轻便,拄着手杖步速缓慢,姬发跟在他身后,分出点心神打量这座富丽堂皇的院落。
却与他见过的富贵人家不大像,仔细观察片刻,姬发才悚然意识到这是仿着皇宫所建,连那间韩漪起居的堂屋也比一般的屋舍高阔许多,更像一间宫殿。
“这是父皇特意下令仿照长姊在宫中的住所修建的,是怕她出宫后住不惯。”
韩烨低声向他解释。
这样豪奢的公主府还怕住不惯?
联想到韩漪如此受宠的代价,以及这场来势汹汹的“风寒”,姬发神色微冷,不再四处张望,沉默地跟着韩烨进了屋。
室内浓郁药味扑鼻,窗扇密闭,病弱美人半靠在床头闭着眼假寐。
阿姒跪坐在床边,正拿丝绢沾了水替她润唇,闻声回头看一眼韩烨与姬发,轻声唤床上的人:“殿下,太子来了。”
韩漪慢慢睁开眼,阿姒扶她稍稍坐起,又替她在腰后塞了个软垫,起身挥退了屋内侍奉的下人,独自守在门口。
“你来得倒快。”
韩漪声线低哑,面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韩烨眉头紧皱,俯身探了下她的额头,只摸到一手滚烫。
他沉默片刻,又去捉韩漪的手腕,韩漪下意识躲避,被弟弟精准地抓住胳膊撩起袖口——
雪白的腕上,堪堪结痂的暗红割痕刺目。
他闭了闭眼,手指不自觉用力,韩漪也不呼痛,只昏昏沉沉地撩起眼皮看他一眼。
松开手,韩烨低声问:“这伤已经结痂,怎么还烧得这么厉害?”
说话间,他收回的手指不经意擦过小臂,韩漪“嘶”地一声倒抽一口冷气。韩烨眼神一凝,将她的袖口全撩上去,只见细瘦的胳膊上缠着一圈纱布,还在向外渗出隐隐血迹。
看那血迹大小,韩烨心中已经有数,面上克制不住地流露出冷怒之色。
“少在那儿发无用的脾气。”
韩漪睇他一眼,黛眉微蹙,“我特意叫阿姒拖到今日才去报病,昨日又在宫里来的内侍面前好一番做作,才换来他叫你归朝。”
她身上不好受,伤口还在泛痛,高热也褪不下去,说起话来还有些喘,瞧着委实可怜娇弱。
韩烨递来温茶,韩漪接过来浅啜一口,接着道:“今儿个宫里送来的东西,阿姒都一一报给我了,除了紫宸殿,当属齐妃最丰厚,想来是无事献殷勤,可见你此番归朝,老二必有动作。”
韩烨喂她又喝了半盏茶,才淡淡道:“二哥前一阵就来东宫挑衅过我,他从小就是那个性子,养气功夫不足。从前有大哥在头上压着,齐妃也会筹谋,勉强称得上谨小慎微,年前我领了代君巡视的差事,他再坐不住了。”
“若不是你自作主张去取那封信,也未必会这么快就撕破脸来。”
提起这事,韩漪又流露出不悦,眸光淡淡扫过一旁的姬发,轻咳两声:“阿姒——”
阿姒便走过来,冷冷对姬发道:“跟我来。”
姬发略一皱眉,下意识看向韩烨。
“去见见你姐姐吧。”韩烨冲他微微一笑,温声道:“这趟是奉旨来的,不着急,你们姐弟数月未见,多叙一会也不碍事。”
姬发一怔,他原是做好翻案之前不能与阿姐相见的准备的,没想到韩漪竟愿意网开一面,不由眼神复杂地看一眼榻上满面病容也难掩美貌的女人,犹豫一下道:“多谢。”
韩漪没有应声,姬发只得向她抱一下拳,匆匆跟着阿姒出去了。
屋内一时只余两人,静了片刻,韩烨轻声道:“我也得多谢长姊——”
一声轻嗤打断了他的话,韩漪的精神比方才好了不少,因高热而绯红的面颊衬得眸光灼灼,紧盯着韩烨似笑非笑。
“阿烨,”她说,“我听说你与这个姬发情谊匪浅,夜夜抵足而眠?”
韩烨一顿,长姊说这话是何意?
他对东宫里的事能传到韩漪耳朵里并不意外,正如公主府后院那一群面首中也有他埋下的钉子。
姬发夜夜与他同殿而寝不是什么值得费心保密的事——东宫的消息也就只能传到公主府了。
但长姊突然提起此事……
“你们有小时候的情谊,姬远对你又有授业之恩,待姬发比连峥他们包容些也是情有可原,我知道你一向念旧心软。”
韩漪声线轻悄,语气却慢慢冷了下去:“但你是主子,他是下臣,拿剑指着你是不是有些自视甚高了?”
“还是说他们姬家这群武人总是不长记性,当年吃过的亏,不过十五载又忘光了?”
——连峥这张嘴。
韩烨在心底叹了口气,面上不动声色道:“长姊这是什么话,我待姬发是亲厚些,这不假,但他也一向恭敬——只是毕竟他自幼流落民间,在规矩上粗疏了些,已经在慢慢学了,总要给他点时间。”
“规矩再差,也没有对主子拔剑相向的道理。”
韩漪冷冷道:“那些长工伙计大字不识一个,也不见跟东家动刀子的,君君臣臣的道理你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不过没关系,”她忽然笑了起来,轻声说:“你既然心软,我来教教他规矩。”
*
又转过一道回廊拐角,姬发停下了脚步。
阿姒转身看他,“怎么不走?就在前面了。”
“前面?”
姬发面上的期待已经尽数敛去,他笑起来,惫懒地伸个懒腰,反问:“前面等着我的是我阿姐,还是我的催命符?”
晌午的日光朗照,四周静悄悄的,连丝风也没有,鸟雀仿佛感应到什么一般绕着此处飞过。
阿姒的面色一如既往地冷漠,只看着他不说话。
“要打就打。”姬发活动一下筋骨,“先说好,韩漪都答应让我见阿姐了,一会儿无论如何我也要见到她——”
话音未落,阿姒骤然暴起,飞身向他扑来!
姬发足尖一点,向后疾掠,但女子身量更轻巧,眨眼便至眼前,阿姒神色冷肃,并指为爪,向他心口处掏去。
身前受袭,姬发抬臂去挡,耳廓却忽而微微一颤,捕捉到一丝极细微的响动,另一只手反手从腰间抽出剑来往后一架!
锵!
锋刃碰撞发出清脆声音,被前后包夹的青年倏然一个纵跃,直跃上回廊顶上,半蹲着俯视下方。
阿姒止住去势,抬头冷冷地看他,除了方才偷袭的,廊下、拐角又现出三人身影,俱是气息绵长、脚步稳重,一望便知是公主府豢养的高手。
“好大的阵仗。”
姬发咧嘴一笑,冲阿姒挑一下眉:“我得先问问,韩漪为何突然对我出手?”
“你目无尊卑,以下犯上。”
阿姒也得了令,语气冰冷地陈述:“殿下有言:你如今敢对着太子拔剑,来日岂不是要反了天去?”
拔剑?姬发恍然大悟,哭笑不得地喃喃自语,“连峥这个憨货,一遇上女人真是什么事都捂不住……”
“放肆!”阿姒横眉怒斥,“还敢编排殿下!”
她再度欺身上前,其余四人也一拥而上,姬发执剑反手来挡,一时间偌大庭院内,兵刃相接的声音不绝于耳。
姬发一人周旋于五人之间,他身手了得,若是一一对战自然不在话下,但这五人皆是公主府豢养的高手,阿姒更是个中翘楚才能日夜贴身保护韩漪,几十招过去,姬发也不由左支右绌起来。
这样下去不行,得想个办法。
他一面招架,一面分出些心神想破敌之策,一路且战且退,往方才的来路上去。
然而高手过招,只争分毫,他稍一分心,阿姒便抓住空隙,挥剑出招的同时,袖口一振,飞出一枚暗器,直攻他的眉心!
姬发面色一变就要折腰去躲,后方却又同时刺出一剑断了他的退路——
眼看暗器就要刺入眉心,说时迟那时快,不知哪处飞出一只匕首,恰钉向他后腰攻来的剑尖,将那柄剑向右撞歪两寸。
姬发瞳孔一缩,强行控腰往左下闪,暗器擦着额发飞过,钉入身后的柱子寸许。
阿姒神色一变,顺着匕首飞来的方向望去,不由一皱眉:“怎么是你?”
她一停手,姬发立刻抓住机会脱离战圈,才呲牙咧嘴地扶着腰去看来人,亦是满脸意外:“陈程?”
陈程淡淡扫了他一眼,又看向阿姒,面无表情地拔出剑来:
“他是太子殿下的人,有错处自有殿下管教——公主纵是长姊,也没有插手东宫的道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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