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一个耽于长生之梦的帝王,有了一个神女转世的女儿,会做些什么?
姬发为这话中潜藏的深意变了脸色。
韩漪腕上那道割伤又浮现眼前,霜雪般的皓腕,殷红还渗着血丝的伤口叫人触目惊心。
“他——”
双目微微睁大,姬发难以置信:“他疯了?”
即使并不喜欢韩漪,他的心底也不由生出一点同情来:无论所谓神女转世之说是真是假,是机缘巧合还是刻意安排,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带着幼弟,除了依附自己的父皇来博取一点与众不同的宠爱,还能怎么办?
哪怕她的父皇想要这块血肉还归己身,求一条真正的通天路。
“他真是疯了……”姬发喃喃着,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任何帝王面对长生的诱惑都会疯狂。”
韩烨神色平静,那点不经意泄露的冷冽已经尽数敛去,只留下习以为常的满脸漠然:“长姊的血到底有没有用,谁也不知道,但父皇已经等不及了。”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膝头摩挲着,眼神落在身旁的绿丛上,“六月初六,青阳道长要献上一味仙丹,据说此丹能令人神游仙界,与天人一晤。”
六月初六?
姬发一怔:“三天后?”
难怪韩烨方才不答反问——这样神异的丹药,恐怕清河公主要付出的不仅仅是一点血,而这样的付出过后,皇帝定要补偿这对亡妻留下的儿女。
甚至——
视线落在韩烨的发冠上,上头雕刻的四爪金龙栩栩如生,那是储君的象征。
甚至韩烨这始料未及的储君之位,或许就是清河以为父献血的代价换来的。
但这话太伤韩烨的心,他没有说出口,只是沉默片刻,又问:“难道韩漪便如此予取予求吗?”
这实在与她在姬发心里的印象不大相符。
韩漪与弟弟冷淡的气质截然不同,她像一株开到盛极的赤蔷薇,浓烈里透露出即将颓靡的气息,馥郁香气下潜藏着利刺。
皇帝以前所未有的偏宠铸造了她在朝堂上的非凡权势,韩漪不可能坐以待毙。
令天下男子望尘莫及——这样一个女子,绝不愿意真如赤蔷薇一般,享受过短暂绚烂的花期,又凋零委顿化作旁人的“养分”。
“长姊自有她的筹谋。”
韩烨肯定了姬发的猜测,却没说是什么,或许连他也不清楚姐姐究竟有怎样的计划。
但无论如何,长姊已然又退一步,付出了更大的代价,韩烨必定要抓住这机会重返朝堂,搅弄这潭暗流涌动的死水。
“最早后日,最迟初六,我就得去泰安殿上朝。”
他杵着手杖站起来,神色冷淡地说,“在这之前,至少要恢复七成,才能掩盖住我中毒的事。”
行走不便可以托词伤处未好,但没法行走可不好解释。
可既然他的腿已经好转,恢复如初不过是时间长短,被人暗害下毒难道不正是个发作的好借口?
姬发微微皱眉,说出自己的疑惑:“……你能恢复,残疾不可继位的风险已经过去,为何还要掩盖呢?”
顿了顿,他又问:“之前不是怀疑毒与二皇子有关?借机将此事挑明彻查,不是正好叫下毒之人乱了阵脚,露出马脚来?”
“到底是谁下的毒其实并不重要。”
韩烨撑着手杖慢慢开始走动,步伐艰涩,透露出明显的吃力:“想杀我的人数不胜数,重要的是这人为何能成功——”
“不自谦的说,东宫如今与铜墙铁壁也无异。”
姬发起身跟在他身侧,韩烨偏头看他一眼,抬起一只手,姬发犹豫一下伸手握住,扶着他慢慢踱步。
“但之前的东宫也不比如今松懈多少,宫里的奴才都是梳理过一遍又一遍的,可还是被渗了进来。”
韩烨抓着姬发的手,拇指压在他的指根凸起的骨头上,低声说道,“不是二哥,他没有这个本事,也没有这样的耐性花费数年来毒害我。”
“那时我甚至还不是太子,何苦来哉?”
初夏渐烈的日头高照,姬发忽然明白了什么,只感到一点寒意从骨头里渗出来,叫他差点打了个哆嗦。
没人会莫名针对一个失宠的皇子。
韩漪奇特的命格,道士饮血的邪术,韩烨靠姐姐的血换来的储君之位——
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丝线将它们串联起来,那根线的来处隐匿在黑暗里,去处仍向着远方不断延伸。
韩漪再退一步,那枚可以神游仙界的丹药,韩烨腿瘸眼瞎又逐渐好转,即将再起波澜的朝堂……
姬发终于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甚至他与韩烨的重逢,又在不在那人的计划里?
“别怕,姬发。”
被握住的手指冰凉,韩烨攥紧它们,安抚地晃了一下,掌心有力,五指修长。
“别怕。”
他看着前方的通幽曲径,眸色一如小径般幽深,面上不悲不喜,“究竟是谁,他又想做些什么,我们总能搞清楚的。”
*
公主府。
婢女悄然无声地走进房间,低头禀报:“殿下,青阳道长准备好了,请您前去。”
韩漪罕见的一身素衣,钗环尽褪,粉黛未施,坐在窗边没有回头。
透过半开的窗棂看去,院中摆着一道繁复阵法,正前方设香案,三株长香缭绕出青色烟雾,盘旋着直上云霄。
“知道了。”
半晌,她轻声应道,站起身来。
如云鬓发随动作顺着肩头滑落,衬得她面色苍白,惹人怜惜。
缓缓走出房门,老道士一甩拂尘,恭声道:“殿下请站到阵法里去。”
韩漪看他一眼,目光一一从周围的宫中内侍身上扫过,最后落在那复杂的阵法中,莲步轻移,站在了中央。
她听从道士的指点,慢慢跪坐下来,腰肢一塌,双手向天摊开,垂下了头。
耳边响起念念有词的诵经声,有风撩起她的发丝,遮住如花般娇艳的面容和唇畔的冷意。
冰凉的刀刃搭在腕上,她瑟缩一下,纤瘦身体在微风里轻颤,令旁观的内侍们不忍地侧过脸去。
刃锋划过,鲜血从腕间涌出,淅淅沥沥,滴滴答答,落在下方的玉盏中。
血还在流,阵眼中的纤纤绝色支撑不住似的身子轻晃。眼看玉盏几乎接满,道士取出一方素帕按在伤口处,青衣婢女快步上前接过,替她止血。
碧盏殷红,韩漪靠在婢女肩头,鸦羽般的乌发间露出半张苍白的脸,眼瞳漆黑,楚楚可怜。
道士仿佛没看到这样动人的绝色,拈着匕首按住她的肩膀,钳住她一条胳膊,褪起衣袖,低声道一句:“殿下勿怪。”
“啊——”
压抑不住地痛呼出声,韩漪冷汗涔涔地颤抖着,额头抵在婢女颈侧,长睫一颤,扑簌簌落下一串泪珠。
“好痛……”
她虚弱地呻吟,被道士钳住的左臂上血流如注——
竟被生剜下一小块肉!
青衣婢女面色冷凝地迅速替她撒药止血,韩漪只是低声哭泣,声音哀婉可怜:“好痛,父皇,怎么这么痛……”
“好了,殿下还请好生休养,老道这便要以这两味药引入丹了。”
老道士面不改色行了一礼,捧着那玉盏快步离去,内侍们急忙跟在他身后。
偌大庭院内转瞬空空落落,只剩两名内侍面露不忍地上前来,细声道:“殿下受苦了,陛下特意命奴才们送来上好的药膏,祛疤养肤,保准叫殿下伤好后恢复如初,半点儿痕迹也不留下。”
另一人又道:“陛下知道您爱俏,还另外赐下东海郡新贡的鲛纱与隋珠,叫您做身新衣裳——宫中的娘娘们可是一尺都没分到,尽数都送来了!”
他们一唱一和,面色惨白的美人只一味垂泪,楚楚问着:“父皇怎么不来看看我?”
“陛下哪舍得呢!”
内侍唉声叹气,“阖宫上下谁不知道您是陛下的心尖尖,他哪里忍心看您受这样的苦楚!”
说着便告辞离去。
庭院内终于空无一人,繁复阵法犹在,三株清香已经燃尽,风一吹,香灰砸落下来。
婢女阿姒紧紧搂着韩漪的肩膀,侧耳半晌才出声:“殿下,都走了。”
“啊——!”
韩漪猛地抬头,一口咬在她肩上,撕心裂肺般哭嚎一声,凄厉痛叫全被堵在口中。
不知过了多久,她泪流满面地松开口,有血迹从阿姒的肩头渗出,婢女却神色平静,只搂着她的肩,竭力替她舒缓疼痛。
“要不要再用些阿芙蓉?”
阿姒低声问,“用一些好镇痛,否则您睡不安稳。”
“阿芙蓉不能多用。”
韩漪慢慢摇头,垂眼看伤痕累累的手臂腕口,“我一定要杀了他……”
她喃喃说着大逆不道的话,阿姒面色冷漠,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
“我一定要让他生不如死……”
被取血剜肉的痛楚又一次袭来,韩漪再支撑不住,摔靠在阿姒怀中。
昏过去之前,她抬头看一眼婢女,低声叮嘱:“明日再去请御医。”
微风拂起长发,阿姒跪坐在地上抱着昏迷的帝姬,轻轻点了点头,替她将纷乱的发丝捋顺,在颈侧挽了个髻。
视线淡淡扫过长廊,她抱起韩漪进屋。
长廊拐角,裙裾摇曳,姬芸捂着嘴呆立在原处,久久不曾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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