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 29 章

29

才刚入夏,蝉鸣便喧嚣起来,日日趴在树上叫个不停,吵得人心浮气躁。

姬发觉浅又警醒,常常半夜被吵醒,待好不容易睡着了,没多时就到了鸡鸣时分,东宫里的奴婢们忙活起来,便是再放轻动作也扰得睡不好。

几日下来,他的眼窝微微发青,精神也是肉眼可见的萎靡。

这一天,实在倦得起不来,姬发难得蒙着头睡到日头高照。待他打着哈欠从内殿走出来,就瞧见外头的宫人攀上爬下地忙活着。

“这是做什么?”

他大剌剌坐到桌边倒了杯茶,问韩烨:“训猴儿呢?”

早就起身的太子殿下衣冠整齐,正坐在书案后看公文,闻言头也不抬地答道:“我叫他们把树上的蝉粘下来。”

姬发一怔,仔细去听,才发觉蝉鸣声果然轻悄许多。

怪不得今日的回笼觉能直睡到日上三竿——这么多年,每逢夏季他便饱受此苦,总是懒懒散散打不起精神。

有时实在吵得不行,他也想着驱赶,但往往过一阵就没了耐心,索性就任它们叫着去了。

但韩烨一向好眠,半夜醒来总能听见那道均匀沉稳的呼吸,到底是为谁这样大动干戈,自然不言而喻。

静坐了一会,听着蝉鸣声越来越微小,直到几乎听不见了,姬发才转头看向韩烨,犹豫一阵,道:“多谢你,其实也不必……过了这阵就好了。”

那日连峥的话一直令他如鲠在喉——这样不得皇帝欢心的太子,在东宫里大张旗鼓地粘蝉,回头传到皇帝耳朵里,岂不又要吃挂落?

韩烨却只抬头看他一眼,仿佛瞧出他在想什么,又低下头去淡淡道:“你夜夜辗转反侧,吵得我也睡不好。”

顿了顿,又轻笑一声,“不必想那么多,我好歹也是储君,这种小事算不得什么,在父皇那连个骄奢淫逸都够不上。”

话虽如此,但他回京两个月了,皇帝却仿佛忘了自己还有个太子在东宫闲置……

宫人送来温好的早膳,姬发拣了两块桂花糕囫囵着就水咽下去,撂下杂乱思绪,拍拍手来拉韩烨,“今日是不是还没走动?”

心底涌上一点陌生的温热,又带着说不清的酸软,他一时不想去分辨,索性把情绪全转移到韩烨的康复上——

老胡到底有两把刷子,回宫这两个月,或许是东宫上下被彻底梳理过,伏安公公又前所未有的警惕,加上老胡留下的药方,韩烨的腿竟渐渐有了好转,恢复了些许知觉。

伏安和连峥大喜过望,就连陈程这个看似内敛的都面露喜色,忙着又是替韩烨按摩双腿肌肉,又是扶他慢慢锻炼行走,以期早日恢复自如。

姬发倒没什么感觉——他在姑苏遇到韩烨时这人已经与轮椅常伴了,素日里抱着他来来去去早就成了习惯。如今韩烨的腿有了好转,经过一阵子锻炼已经能慢慢拄着手杖行走,不再需要他的帮忙,倒叫姬发心里有些莫名的失落。

因此他几乎从不插手韩烨的恢复调理,仅是伏安公公和连峥、陈程就够忙活了,今日还是头一遭这样主动热情,反倒让韩烨愣了一下。

不想拂了他的兴致,左右公文也看得差不多了,韩烨撑着书案站起身,接过递来的手杖,慢慢地往花苑里走。

姬发在旁搀扶着,他没什么经验,步子不小心迈得大了,连带着一扯韩烨的胳膊,令他站不稳当地直向前栽。

“小心!”

脚步一错,姬发旋身拦在韩烨身前扶住他两条胳膊,才止住跌倒的势头。

心知是自己莽撞,他有些不好意思,面上虽努力装得平静,耳尖却悄悄红了。

韩烨倒真是一派平静,好像被害得摔个趔趄的不是他,双臂使力撑住身体慢慢站直,才微微颔首看姬发的眼睛,轻声道:“没事,前几日也摔了不少了。”

他面上淡薄,骨子里却要强,自从能靠手杖站直身体后就不许旁人来搀扶,着实摔了无数次,夜间沐浴时腿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加上从前的武功底子,才有这样堪称神速的恢复进度。

成年男子宽阔的胸膛贴在身前,姬发惊觉两个人挨得太近,夏季轻薄的衣衫挡不住男人灼热的体温。

他想后撤,又怕韩烨再摔倒,一时间保持着上身后倾,双手却还扶着韩烨的怪异姿势僵立在原地,一双眼睁得圆溜溜的,瞪着韩烨不说话。

“咳,没事。”

韩烨也有些不自然,清清嗓子,双手杵了下手杖:“松手吧,能稳住。”

姬发迟疑着慢慢放开手,看他站得稳稳当当,才松了口气退开。

莫名有些想笑,韩烨睇他一眼,没再吱声,慢吞吞地往花苑走。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缓慢前行,前面的步履艰涩,待到花苑时额边已经微微渗汗;后面的小心翼翼,时不时想伸手扶一下,又犹豫着收回来,就这么一路走进花苑。

初夏繁花似锦,碧色葱茏,草木略微祛散暑意,让人感到没那么燥热。

韩烨扶着石桌慢慢坐下歇息,姬发瞄他两眼,没话找话道,“你这个腿,恢复得还挺快。”

“我又不是天生的瘸子。”

韩烨摸摸发酸的腿,弯腰揉着肌肉和穴位放松,这是老胡教他的方法,说是有助于恢复,“多锻炼一阵总是好得更快。”

他的面色因为费力而微微发红,显得那张过分英俊的脸庞容色更盛,衬上额际渗出的细密汗珠,莫名叫姬发咽了下口水。

从前只知道他相貌出众,如今看来也太出众了些……

他悄悄挪开视线,沉默一阵,忽然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去上朝?”

加上出京巡视,韩烨已有近四个月时间未出现在朝堂上,连连峥这样莽直的人都听说了朝野上下的议论纷纷,仿佛明日睡醒,韩烨的太子之位就会被夺。

岌岌可危的储君本人倒不太急,这些日子他径自窝在东宫里,除了头先去过两趟公主府外再未踏出过一步,一副任凭泰山压顶我自岿然不动的架势。

他虽足不出宫,但连峥和陈程却从未闲着,镇日进进出出,带回来许多消息。

“今日初几了?”

韩烨没有回答,反而问起日期,姬发怔了一下答道:“六月初二。”

“唔。”略一颔首,韩烨沉吟片刻,眉宇间染上一抹暗色,“再等几日,快了。”

“什么意思?”姬发微微皱眉,这些日子他与韩烨朝夕相对,还有什么是他还不知道的?

“上月中旬,长姊送来一条消息。”

韩烨神色冷淡下来,向他解释前因,“我父皇沉迷长生之道已有多年,宫中也有一位九华山上请来的道长,道号青阳。”

古往今来无数帝王沉迷此道,但除了秦皇汉武这样的伟帝,此事往往是亡国之象。

犹豫一下,姬发没有把这话说出口,只应了一声。

淡淡看他一眼,韩烨继续道:“这位道长确有几分本事,当年他初次觐见父皇,恰好长姊在侧殿午憩醒来,两厢正正撞见,青阳道长一见长姊便面色大变,直呼神女转世。”

姬发听着,忍不住皱起眉头,这事听起来像是坊间常见的那种话本子,又像是他在街头见惯的招摇撞骗的套路,着实没什么信服力。

但韩烨神色平静,言语间未有轻蔑之意,姬发略一思索,忽然意识到什么:“清河公主真有什么非比寻常的地方?”

韩烨目露赞许,缓声道:“皇子帝姬出生时,钦天监会根据生辰卜算,这是惯例,也不会说什么不动听的,但长姊出生时,钦天监却卜出她命格极贵,难以看透。”

这话姬发已经从连峥口中听过,不由点点头,又疑道:“她是嫡后所诞,皇帝也该知道这是讨彩头的话术,怎会轻信?”

“父皇一开始也并未放在心上。”

韩烨却露出一个笑,似讥讽似冷嘲,又流露出一点敬畏,叹道:“可长姊确实生而不凡,她出生时天有异象,此后数年间,又屡屡引出神迹,才叫父皇越来越看重她。”

竟真的如此神异?

姬发不由讶然,生有异象的说法只在史书列传中见过,民间偶有传言也无从考据,他还是第一次听说一个真实见过的人有这样的本事。

“会不会是……”

他还是不大相信,犹疑着问韩烨:“见谅——会不会是你母亲安排的?”

以子女搏宠实在是宫中司空见惯的手段,尽管连峥说过帝后乃少年夫妻,情谊深厚,但先皇后未必不会以此来固宠。

韩烨对他的揣测不以为忤,只轻轻摇头,“我也这样想过,但母后从诞下长姊后身子就不大好,等到我出生更是亏损太过,整日昏睡缠绵病榻,她实在没这个精力再去算计。”

姬发一时无言以对,难道韩漪真是神女转世?

她再是天纵奇才,那时也是个懵懂幼童,难道还能自己去谋划这份任何帝王都无法忽视的宠爱?

“长姊是如此神异不凡。”

韩烨继续说着,他始终唇畔带笑,那笑意却越来越冷,语气带出一丝莫名的危险:“姬发,一个沉迷长生之术的帝王,有了一个神女转世的女儿——

“子女是父母凝聚的血肉,你说,他会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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