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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才是卯初,宫城内回荡着三通钟鼓声,文武官员列队进入泰安殿。
靖朝循旧制,每月朔、望日大朝,在京官员不论品阶俱得参加朝会,其余时间只需五品以上官员朝参。
今儿个是既望,偌大泰安殿内只有五品官员及以上,倒显得人影疏落。
“陛下,淮南郡今夏水患严重,流民已扩散至周遭五郡,户部是否要拨银赈灾?”
一名官员出列询问,高坐在阶上的皇帝“唔”了一声,沉吟不语。
片刻后,他问:“朕记着淮南似乎年年水患,王丞千也没个说法?”
“回陛下,”治水乃是工部所辖,工部侍郎出声答道,“淮水自古蜿蜒浑浊,皖州夏季又常有暴雨,积水排泄不畅,因此才多有水患。”
他解释得通俗易懂,皇帝应了一声,又问:“总这样下去也不成样子,朕记得前些年水患还没这么严重,如今怎么……?”
工部侍郎行了个礼答道:“淮水沿途的堤坝大多是前朝修筑,年久失修,今年拨款补了这头,明年那头又坏了,为今之计,若想彻底治理水患,恐怕要重修大堤。”
“唔。”皇帝问:“若是重修大堤,大约要花费几何?”
“这……”工部侍郎一时有些迟疑,似是在心中估算,同时不露痕迹地觑一眼右前方的顶头上司。
修堤不是小事,具体所需银款也大有讲究,他的眼风递到,一直不作声的工部尚书便站出来主动接话:“禀陛下,淮水自古乃是害河,若要重修大堤,须得比寻常堤坝更高,同时挖渠泄水,这样下来——”
他沉吟片刻,“大约需要一百五十万两白银。”
大殿内一片寂静,谁也没有为这一百五十万两之数而躁动喧哗——靖朝国库丰盈,今上也并非多么喜好奢靡,这些银子还是拿得出来的。
果然,皇帝转而看一眼旁边的户部尚书,尚书大人作了个揖答道:“陛下,户部倒是支得出这笔银子,只是……”
他为难地皱起眉头,“年前太子代您巡视关中时花费巨靡,仲秋还有万寿节与太后冥诞,这就有些捉襟见肘了。”
此话一出,大殿内的官员皆不动声色地看向队列最前面拄着手杖,着玄色太子朝服的背影。
始终沉默的韩烨眼皮一跳,面不改色地抬头看向高坐殿上的皇帝,恰对上他扫来的淡淡眼风。
户部一向与二皇子走得近,二皇子的正妃便是户部尚书之女,如今借修堤之事引到韩烨代君巡视却花费巨靡的事上——虽不是什么参奏弹劾,却在无形中给皇帝上了眼药。
韩烨收回眼神,微微垂下了头,一言不发,仿佛被点到名的不是自己。
他左侧的二皇子却忽然出声:“尚书大人此言差矣,太子殿下乃是代君巡视,自然要昭彰皇室风范,花费多些也是应有之义,听说太子此番巡视之后,关中百姓无不称赞殿下仁后礼贤,可见这银子花得值啊。”
来了。
韩烨垂着头,眼神落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唇角微抿。
二皇子可不是在与自己的岳父打擂台,韩烨出巡的规制是皇帝金口玉言定下的,即使花费奢靡也无可指摘,然而二皇子的话却是诛心之论——打着替君父巡视的名号,花费国库无数银子,百姓赞颂的却是太子的贤名。
以皇帝一贯表露出的对韩烨的不喜,当场勃然大怒也不是不可能,若再往深处想想:君父尚在,百姓却只知称赞太子,这龙椅上坐的到底是谁?
泰安殿内一时安静异常,人人都在等皇帝如何发作,然而几息过去,皇帝却并未动怒,只淡淡道:“太子出巡的规制是朕定的,他这一趟也遭了罪,腿上的伤休养到今日还没好。”
出人意料的,皇帝语气和缓,“修堤乃是民生大事,当以此为先,传旨:今年的万寿节一切从简,省下的开销贴补给太后的冥诞礼。朕这个做儿子的节省些没什么,总不能亏待了太后的在天之灵。”
一向看不惯太子的皇帝一反常态,大殿内的诸朝臣面色不一,紧接着俱皆跪伏下去,口中齐齐赞颂皇帝爱民如子,孝心可感上苍。
一众跪伏的人群中,唯有韩烨因腿伤提前得了皇帝的恩典而直直立着。
他神色一派平淡,并不因父皇突如其来的偏倚而流露喜色,只是微微俯身以示恭敬,遮住了唇畔一闪而过的笑意。
*
朝会散后,韩烨才回到东宫换下朝服,姬发便循着动静钻进了寝殿。
“我听说,今日早朝时二皇子找你的茬了?”他顺手从取了枚果子在手里左右抛着。
一旁侍立的宫人上前接过朝服挂好,韩烨松快一下紧绷的筋骨,看向姬发的眼里带笑:“你的消息还挺灵通。”
朝服厚重,如今又是盛夏,捂得里衣也被汗打湿,近前伺候的宫人都知道韩烨喜洁,已经备好水给他沐浴。
韩烨却先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斟了杯茶,冲姬发微微挑眉:“连峥说的?”
太子上朝时,随身侍卫可以候在泰安殿门边,往往能听到朝会上的只言片语,今日便是连峥随韩烨去上朝的。
“他哪敢啊?”
姬发撇了撇嘴,忍不住又笑:“自从上次被你罚过,我看他整天蔫头搭脑,走路都抬不起腿来。”
连峥性格莽直,上回被清河公主套了话去,引出公主府内的一串风波,回到东宫后被韩烨好一通惩诫,倒像是长了教训一般,寡言了许多。
“那便是陈程告诉你的,你倒和他亲近了不少。”韩烨神色淡淡地饮着茶说。
姬发啃一口果子,丰沛甘甜的汁水在唇齿间溢开,他下意识舔了下唇,引得韩烨眸色一深,自顾自说道:“他替我照看阿姐,我总是感谢他的。”
被果汁浸过的唇瓣水润嫣红,韩烨盯着那抹红意,不自觉捻动指尖,半晌才挪开目光,将朝会上的事细细讲给姬发听。
“嚯,皇帝老儿——”姬发颇有些惊奇,脱口而出的话被韩烨警告的眼神打断,他噎了一下,默默换了称呼:“你父皇转性了?”
韩烨没有答他,先遣散了周围侍立的宫人,“都下去吧,不必伺候。”
宫人们依次退下,他才转头看姬发,眼神流露出一点无奈:“我这东宫便是铁板一块,也不能由着你这样胡说。”
姬发心知是自己不够谨慎,讪讪一笑,忙岔开话题,“你还没说呢,他怎么忽然这么护着你?”
说了这么半天,先前的汗渐渐消了,韩烨站起身往屏风后的浴桶去沐浴,随口道:“他才服用过仙丹,这会儿正是把长姊捧在心尖的时候,大约看我也比从前顺眼得多。”
姬发一心求解,跟在他身后,扯了个凳子来坐在屏风边,懒洋洋地倚着屏风架,并不相信他的说辞:“若是这样说,从前韩漪每回取血,你也该一道享福才对。”
偏头看他一眼,韩烨笑道:“你倒是长进了,连我都糊弄不住你。”
说着,他褪下里衣,露出精壮白皙的裸身来,又俯身去解衬裤。
“咳。”姬发看着他赤身**,莫名有些不好意思,清清嗓子挪开视线,只盯着一旁的香炉猛瞧,口中道:“别想随便打发我,快说清楚。”
似笑非笑睇他一眼,韩烨抬腿跨进浴桶坐下,撩了两下水才道:“我到底有没有借着代君出巡替自己造势,不是靠二哥一面之词断定的,秦州太守李安之每旬都有密奏,五王叔也与父皇情谊深厚,他们都没说我有什么不妥,仅凭二哥一张嘴就能给我泼脏水么?”
余光瞟见他大半身子被浴桶遮住才转回视线,姬发想了想,又问:“你与那个李安之关系如何?”
“不如何。”
韩烨拿绢布沾了水擦拭身上,答道:“他是封疆大吏,我是个不受宠的太子,能有什么交情?”
“那他若是与二皇子暗中勾连,岂不是佐证了你借机揽名?”姬发换了个姿势问。
韩烨抬眼瞧他,见他没骨头似的靠在屏风边,忍不住皱一下眉,“坐好,像什么样子?”
待姬发撇着嘴勉强坐直一些,韩烨却没有直接答他,转而讲起另一桩事:“刚回宫那日,父皇召见了我……”
他将紫宸殿中与皇帝的对话一一道来,姬发听着,沉吟片刻,眼神一亮:“信阳毛尖?”
他一下便切中要害,韩烨不由目带赞赏,含笑点了点头。
“信阳毛尖乃是豫州特产,尤其上品,每年产量有限,大多都是御贡,其余皆被颍川王府收走享用。李安之远在西北秦州,又是哪里得来的好茶,能拿得出手去与五王叔品鉴?”
姬发讶然道:“你故意引得皇帝怀疑秦州太守与颍川王有勾连?”
“此事确有其事,又不是我凭空捏造,哪有什么故意不故意的。”
韩烨泰然自若道:“我只是向父皇讲了件小事,有什么都是他老人家见微知著,明察秋毫,与我何干?“
“不过有了这件事的铺垫在前,二哥今日又拿代君出巡作文章——”
修长手指撩起水花,水珠顺着精壮的胸肌滚落,韩烨微微一笑:“李安之最好是没有在背后给我使绊子,否则不谈勾结藩王,与皇子结党也够他喝一壶了。”
姬发听着,兀自陷入沉思。
另一边的韩烨擦洗一遍身体,扶着桶壁站起身来,哗啦一声,水珠四溅。
姬发听到动静下意识看过来,又猛的别开脸,站起身就要离开。
“站住。”
身后传来慢悠悠的叫声,他步子一顿,僵在原地没有回头。
“为了你的口无遮拦,人都被我遣出去了。”
低沉声线中暗藏一点笑意,韩烨学着他一贯懒洋洋的语气:“别想跑,过来伺候我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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