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 57 章

57

一场雨浇过,京城才算真正入了秋。

姬发被韩烨强行按着静养了几日,不光不许他再参与到东宫的筹谋中免得劳心伤神,甚至连殿门都不许出。

好容易养得姬发脸颊上恢复了血色,老胡来仔细瞧过,确认已经没什么问题,韩烨这才点了头,放他出来散散心。

“还是要再喝几副药。”

花苑的小亭里,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韩烨与姬发对坐在亭中,看着蒙蒙细雨。

“总要拿自己的身子当回事——冷不冷?”桌边架了火炉,上头的铜壶咕嘟嘟冒着热气,韩烨提起来倒了两碗奶白色的东西出来,“你尝尝,是漠南那边传来的,叫什么乌古台措?”

他往姬发面前推了推碗,“尝着就是牛乳和茶的味道,暖暖身子。”

姬发听说过这个,边外的胡人爱喝这玩意,可惜他从前常在中原和南边活动,却没机会见识。

他低头啜了一口,香气扑鼻,味道和平常喝的牛乳不大一样,“有点咸。”他咂了咂嘴。

韩烨笑起来,“喝惯了就好了。”

外头还在下雨,水从斜挑的飞檐上滴滴答答落下来,在地上砸出个小水坑又消失不见。小亭里一片静谧,只听得到淅淅沥沥的雨声,仿佛心也静了下来。

姬发捧着碗小口喝着热饮,望着外头的雨色发呆,韩烨靠在一旁静静看他。

“对了,之前说的闱考的事如何了?”姬发忽然想到这茬,扭过头正撞上韩烨的眼睛,不由一愣,又别开眼,“你看着我做什么。”

“你不来看我,又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韩烨逗他一句,视线转向小亭外延伸出去的青石路,“就知道你憋不住要问,恰好我在等人,让你也见见他。”

等人?姬发没听他提起,只能顺着一起看过去,没一会儿就瞧见半边油纸伞出现在青石路的尽头。

“来了。”

远处走来一个撑着伞的男子,一身青衫在迷蒙雨色中显得黯淡极了。他的脸被宽大的伞檐遮得严严实实,只能看出身姿挺拔,体形消瘦,步伐慢慢悠悠,一点也不着急似的。

待到近前,那人稍稍将伞檐抬起往小亭中看过来,姬发才发现他的眉眼与韩烨有几分相似,眼神清正澄澈,看起来年岁不大。

“怎么不在屋里呆着?”男子先冲着韩烨抱怨一句,“我衣摆都打湿了。”

“我表兄,祁青衫。”韩烨没搭理他的抱怨,简单介绍道,“这是纪二。”

祁青衫看向姬发,也不问到底是什么身份,只彬彬有礼地点点头,走进小亭来,收了伞靠在柱子旁,一撩衣摆坐下来,自己提壶倒了碗热饮喝。

“眼看就要放榜了,”韩烨与他闲话,“表哥紧张么?”

祁青衫摇了摇头,神色平静,“我心中有数,你那日不也瞧见了?飞龙在天,总能得偿所愿。”

他蹉跎十年也不是在荒废时光,自己的才学如何自己心底最清楚。

韩烨看过他的策论文章,抛开血缘的偏颇,祁青衫至少也是前三甲,但——

“今日请表哥来是要给你提个醒。”

他提起小壶去给姬发添茶,语气轻描淡写,“后日放榜,你恐怕要在一等开外了。”

本朝的登科榜设三等,其中一等进士才学最为出众,往往要进翰林院,留待日后补作京官要员;二等次之,通常外放出去做个知县之流;三等么,无官可做,只能等着补些杂缺,空待一生的也大有人在。

这些门道祁青衫自然知晓,但他听了却没什么反应,只哦了一声,也不多问。

“祁公子不着急?”姬发在旁边观察他神色,忍不住问道。

“我着急有什么用。”

祁青衫喝尽碗里的牛乳茶,呼出一口热气,慢吞吞道:“急的也不该是我。”

他看向韩烨,理直气壮地问:“殿下打算如何解决?”

那日国舅爷过寿时发生的事,姬发已经听韩烨说过,只觉得这人听起来有些轴,今日一见,才发现祁青衫倒不是轴,看起来好像是脑子缺根弦。

韩烨也拿他没办法,摇摇头笑叹口气,将自己的谋划讲给两人听:“……焦阁老本就年岁大了,对俗务不上心,何况此次表哥也参试,他为了避嫌更不会多过问,正好给了旁人做手脚的机会。”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放在桌上,姬发瞥一眼没有动作的祁青衫,自己拿过来看了看,上头是密密麻麻二三十个人名和籍贯。

“这是此次参试的考生?”

韩烨摇摇头,“准确的说,是今年的一等和二等进士。”

“这些日子陈程派人在京中学子们聚居的客栈昼夜盯梢,这些人五日前的夜里都曾悄悄去过一家油铺,那儿是二哥府上一个妾室的娘家铺子。”

他说着,又去看祁青衫,淡淡道:“若不出我所料,那夜之后,吏部封存的那些卷子便被换了。”

“他们要是真敢舞弊,开考时不好下手,科举的监察极其严格,参与的官员也多,大理寺、京兆尹都有派人督察,容易被发现,只能在判卷期间动手换卷,这段时间只有翰林院和吏部参与。”

姬发若有所思,“恰好收卷之后题目也不是秘密,加上府中豢养的门客等,重新写一篇上等的策论文章不是难事,既保证了这些考生能高中,又能将祁公子挤下来。”

祁青衫默默听着,又倒了一碗牛乳茶,只顾着埋头品尝,仿佛此事与自己无关。

“不过既然都做到这一步了,为何不干脆把祁公子从榜上踢出去叫他名落孙山?还要给个二等进士?”姬发有些想不明白。

“落榜了我三年后还能再考。”祁青衫咽下一口热饮,平静地解释:“也可能用不了三年,陛下就会加开恩科,他们总不能一直这样,科考舞弊可是抄家流放的大罪——不如给我个二等名次,外放出去起码十年不能回京,等同于殿下走了一步废棋,未来数年内我都不能做实事,有没有我这号人对朝局影响不大。”

他看得倒是明白,姬发一时对他有些改观,这人面上耿直执拗,心里却跟明镜儿似的。

外忠内奸。

不知怎的,姬发的脑子里忽然冒出这么个词。

“后日就要放榜,表哥参试时写的文章给焦阁老看过了吗?”韩烨出声问道。

祁青衫摇摇头,“老师说已经盖棺定论,不必再提,一切等放榜之后自然知晓。”

“看来阁老对你信心十足,恐怕后日要令他失望了。”

韩烨语气淡淡,“毕竟是快乞骸骨的年岁了,回去后还是给他先过过目,免得到时接受不了。”

祁青衫略一颔首,“知道了。”

“回头誊写下来,给长姊也送一份吧,让她也开开眼。”想起什么,韩烨笑了笑,“长姊对表哥一向怨念颇深,总要叫她知道你这些年没有平白蹉跎。”

一提起韩漪,祁青衫的表情就皱到一起,但韩烨既然开了口就不容他拒绝——他这辈子决意坚持只有参加科举这一件,旁的几乎事事听从韩烨姐弟。

“我……”祁青衫犹豫一下,挣扎道:“我遣个小厮去送,就不登门了。”他对这个表妹实在是敬谢不敏,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都随你,文章送到就行,最好是今日。”韩烨也不勉强他,知道祁青衫是这些年被韩漪威逼利诱怕了,若不是科举得亲自动笔写字,恐怕韩漪早派人把他绑上考场了。

他沉吟片刻,又透了点话风出来,“约莫放榜之后焦阁老就要进宫……表哥这些日子闭门谢客吧,舞弊案由你牵扯出来,又全然与你无关,能避则避。”

祁青衫点点头,将喝空的茶碗轻轻一推,又拾起靠在旁边的油纸伞,“那我这就回去了。”

“表哥慢走,叫伏安送你到宫门口。”

韩烨与姬发目送他的背影在雨中远去。

“你预备如何揭露此案?”直到远处什么也瞧不见了,姬发转头看向韩烨。

秋雨绵绵没个尽头,四下无人,韩烨伸手捉住他搭在桌上的手摸了摸温度,觉得不怎么凉才放心。

姬发一顿,默默把手撤回来放在膝上。

“唔,这倒是个问题。”韩烨笑睇他一眼,恍若未觉道,“你知道最大的难处在哪么?”

抛开旁的心思,姬发思索片刻:“难在如何不着痕迹地揭露?”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韩烨微微点头,“此事最难之处在于不能把它牵扯到皇子党争上来,科举舞弊本是动摇基业的大事,可一旦被父皇疑心是皇子内斗,就得不到我们想要的结果了。”

“但父皇临朝数十载,于政斗一事称得上是明察秋毫,要想让他发现不了是我们在背后推动——”

见姬发听得入神,韩烨忍不住露出一点笑,“先前我说要两案齐发,打朝野一个猝不及防,于父皇也是一样,无论皖州贪墨还是科举舞弊,都是一等一的大案,他同样会焦头烂额。”

“人一忙乱起来,有些细节瞧得就不那么清楚了。”

他话音刚落,远处青石路的尽头忽然出现一个人影,一路小跑过来,伞撑得歪歪斜斜,淋了满身雨水。

“伏安?”韩烨讶然,“不是叫你去送表哥?”

“殿下!”

伏安快步拾阶上了小亭来,满身的雨水也顾不得抖一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禀报:“大公子被陛下请去紫宸殿了!”

韩烨微微色变,显然始料未及,但思忖片刻就缓和下来,“不是什么大事,表哥进宫瞒不住父皇,论理,他也要叫父皇一声姑父,今年又终于参试,召过去问两句也是应该的。”

“还有一事……”跪在地上的伏安接着道:“奴才赶回来禀报时又遇上清河殿下使了人来递话,说、说桓相接到桓三公子的家信,这会儿也正忙忙往宫里来觐见呢!”

韩烨面色一沉,霍然起身。

“桓三在外办差,写家信是应有之义,怎么桓相却要带着信面圣——”姬发骤然反应过来,跟着变了脸色。

“皖州也只有贪墨案这一桩了,原打算明日雨停了再发作……”

韩烨的面色冷下来,轻嗤一声,“长姊这是心里头不舒服,要给我使绊子解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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