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御书房内的风波没有掀起一丝波澜，只是一场雨后天气骤然寒了下来，时有时无地刮一阵风，像是在为隆冬的北风猎猎铺垫。

姬发清早一睁眼，看着头顶的绣金床幔，愣了一阵才想起这是韩烨的寝殿。

其实只搬出去了一夜，但之前和之后的心境已经截然不同。

他没起身，扭头去看不远处另支的软榻。自打上回他吐血昏厥后，韩烨就按着他睡到了自己的床上，那张撤下去不到一日的软榻又支起来，没人知道是太子殿下本尊宿在上头。

姬发觉得不妥，但韩烨一意孤行，动辄就用那副他受不了的神色盯着他，姬发索性也就随他去了。

躺了一阵，他爬起来穿好衣服洗漱完毕，才慢吞吞绕到前殿去。

早膳在桌上摆着，还是温热的，韩烨已经吃过，正抱着只雪白猫儿对着外头的阳光出神。

姬发多看了两眼，认出那是连峥上回从公主府里带回来的猫，不知怎么到了韩烨怀里。

“今日不上早朝？”他随口问了一句，坐到桌边用起早膳。

韩烨这才回过神来看他，指尖在猫儿的下颌慢慢揉着，“今日秋闱放榜，前头按例休朝了。”

姬发才想起来，啊了一声，“我把这事忘了。”

雨夜的惊心动魄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没想到一天时间就过去了。

提起秋闱，他又想起祁青衫，一面捏了块桂花糕塞到嘴里，一面问：“那你表哥怎么办？”

“焦阁老已经进御书房了。”

韩烨微微一笑，“他看过表哥的文章，心中有数，长姊也把文章递到父皇那了，表哥进不了前三甲，谁都知道里头有鬼。”

姬发想了一阵，又问，“皖州贪墨案已经捅出去了，你预备怎么揭破科举案？”

捉拿王丞千的禁军已经出发，皇帝的密令也快马加鞭地送往皖州去，前朝虽还没动荡起来，不过是那夜御书房里的人们口风紧，可一旦王丞千被缉拿，消息就再瞒不住了。

想到韩烨说要两案齐发，姬发笑了一声，“难道还要直接揣着证据去御书房？”

事情如此顺利，他的心情自然愉快，韩烨亦含着笑意，看他飞扬的眉眼，低低道：“不急，一样的手段用两次就没意思了。”

又在卖关子。

姬发暗自撇嘴，见他直勾勾看着自己，不由偏了偏脸扯开话题：“连峥的猫怎么跑你这了？”

“长姊又告了病，连峥坐不住，一大早来找我取牌子出宫了。”

韩烨摸着猫儿，神色微敛，“这猫没人照顾，索性抱来玩玩。”

偌大一个东宫哪里会少了人照料一只猫，姬发又吃了两口早膳，走过来揪住白猫的后颈，把它提溜到眼前端详。

这猫倒也教得乖巧，毫不挣扎反抗，可见连峥是上了心的，姬发依稀记得这好像是他养来预备送给韩漪的，不由皱了下眉头。

“怎么了？”

韩烨抬头看他，姬发与猫儿脸对脸地互相看着，那双桃花眼睁得微圆，颊肉在他的精心照顾下也丰腴一点，看起来和对面的白猫一样惹人喜爱。

“我就是觉得……”姬发拧着眉头，“连峥这一颗心全挂在韩漪身上，他毕竟是你的属下。”

即使不论身份差别，若韩烨韩漪这对姐弟是一条心的也就罢了，偏偏这么久了，瞧着他们之间也不是多么和睦，前日韩漪还在给韩烨使绊子，两边的关系微妙非常。

韩烨一哂，“连峥自己也不是不知道，可惜消息传进来，又哪能坐得住？”

他换了个姿势，单手支颐笑看向姬发，“从前我也瞧不上他这般，不过如今倒也能理解几分，你若是生病，我也会方寸大乱。”

“扯到我做什么？”姬发神色不自然地把猫儿放到地上，看着它叫了一声蹿出门去才道：“韩漪不是才给你使过绊子么？”

“我与长姊就是这样。”

韩烨的表情淡了些，“互相算计，互相借力，但总归是一体的，谁出了事，另一个也落不得好去。”

他说，“譬如前夜她打了我个措手不及，那也是知道我最终能解决，无非是能不能十全十美的区别，她不会做真正危及到我这太子之位的事。”

“由得连峥去吧。”韩烨叹了口气，“东宫的事总归瞒不住长姊，公主府的事我也能打探到，没什么不能告诉她的。”

“搞不懂你们这对姐弟。”姬发撇了撇嘴，又问，“我今日能出宫么？我想去瞧瞧我阿姐，王丞千眼看要完了，也让她高兴高兴。”

除过颍川王这个幕后黑手，王丞千算是姬家最大的仇人，翻案一事终于有了进展，姬发想跟姐姐分享这个好消息。

韩烨看着他目露期待，犹豫一阵摇了摇头。

“今日不行。”见姬发有些失落，他忙补充，“等过几日重阳夜宴的时候宫禁松动，放你出去多呆两日，如何？”

重阳夜宴——

姬发瞳孔一缩，想到与韩漪谈好的“生意”，神色不由一顿，半晌才道：“……好吧。”

韩烨见他情绪低落，以为是被拒了心里不痛快，叹口气把姬发拉到身前，抓着他的手低低解释，“今日放榜呢，前朝后宫心思浮动，容易生是非，何况焦阁老刚进了宫，还不知道御书房那头是什么情况，放你出去我不放心……”

姬发抿了下唇，“我知道。”

他心里压着事，一想到韩漪的要求，再看韩烨温柔恳切的神情就不大自在地抽回了手，“我晓得轻重，你安排就是。”

尽管韩漪保证到时候会有人接应，只要他一击得手后立刻遁走，不会被牵连到半分，但姬发仍像心口压了块大石。

他想了许久也没想明白韩漪到底要做什么，又为何提出这样古怪的要求。或许韩烨能分析出来，但他已经向韩漪起誓不透露分毫，也只能自己没头绪地胡猜一气。

“好了，别不高兴。”

韩烨看姬发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只当他是今日见不到姐姐而难过，又捏住姬发的胳膊哄了哄，岔开话题：“我给你说说接下来的计划？”

“你说。”提起这个，姬发来了兴致，没骨头似的窝到旁边的椅子里，作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韩烨笑了笑，“你不是好奇科举案要如何揭露么？”

姬发点点头。

“此案最初是由表哥引出，东宫就不能再露头了。”韩烨说，“你记不记得我之前让陈程派人在京中结交考生？”

这事韩烨提起过，当时说是宣扬正统，以免其余两个兄长在科举中塞进里太多自己人。

“此一时彼一时，那时表哥还没打算参试，我不过是多走一步闲棋，如今刚好利用起来。”

姬发听得一脸专注，那双眼睛里好像除了自己再容不下别的，韩烨喉头微微滚动，笑道：“科举源源不断地往朝中输送人才，是朝廷基业，何况读书人的口诛笔伐一向厉害，此案得自下而上地闹起来，才能让父皇焦头烂额。”

“怎么闹？”姬发心急地问，韩烨却笑而不语，只捏捏他的手指，“有日子没考你了，自己想想。”

说到紧要处又停下，姬发瞪他一眼，自己琢磨起来。

他专心致志地思考，韩烨含笑打量着他，时不时捏捏这，摸摸那，只觉得他处处可爱，只想一直这么聊下去。

“自下而上……让考生们闹起来？”姬发拧着眉头顾自思索，被韩烨的小动作搞烦了就拍开他的手，可惜过一会儿又被骚扰。

“可是无缘无故的，考生们轻易也不敢质疑舞弊这样的大事吧？”

想到韩烨说起结交考生，姬发眼前一亮：“你要将此事透露出去？”

“非也。”

韩烨笑着摇头，“这样耸人听闻的消息，即使明着说也有许多人不信，还容易牵扯到我们自己身上。”

姬发又皱起眉头，苦思冥想半天也没个头绪，只能求教地看着韩烨。

韩烨一笑，轻声道：“大哥和二哥中了我的阳谋，可惜他们没想到这条路最致命的一点——为了保证表哥被挤出去，他们必须把一等进士的三十个名额全包了。”

他靠近姬发，用气声说道：“他们太贪了，朝中又不是只有他们两派。”

姬发一怔。

“今日放榜昭告天下，几家欢喜几家愁，只要有个口风不严的头等进士大喜之下吃醉了酒，随便说两句似是而非的话——”

韩烨刻意一顿，姬发的眼神立刻亮起来接道：“那些失意的考生听到后自然要多想！”

“这事虽不能由我们明说，但只要有人因此疑虑，再加以引导……”

韩烨拍拍姬发的手，意味深长道：“你知道几乎每个落榜考生都会有的念头是什么吗？”

“他们固然自知才疏学浅，但总会有那么一瞬间，疑心是不是有人动了手脚，自己原本是可以考上的。”

姬发看着韩烨，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忽然意识到在这桩必然会令朝野震动的科考舞弊案中，韩烨几乎什么都没做。

舞弊是大皇子和二皇子自己选的，败露也是他们的人自己口风不紧，之后此事一传十十传百是考生们自己心生不忿。

韩烨只是让自己的表哥参加了一场普通的科举，派人灌醉了一名金榜题名的考生，再在不经意间说了一两句话。

大皇子和二皇子为确保祁青衫出局，独占了一等进士的名额，令朝中其余朋党不满，而流言一旦发酵，这些朝臣必定会跳出来攻讦，只有东宫独立于风雨之外，片叶不沾身。

姬发怔怔瞧着面带微笑的韩烨，只感到一阵悚然。但这人还拉着他的手，掌心一如既往的温暖干燥。

“韩烨。”

犹豫一阵，姬发轻声问：“是不是只有你这样的人，才能当皇帝？”

韩烨看着他，慢慢收敛了笑意，眼神一片淡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