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 63 章

63

是不是只有你这样的人才能当皇帝?

一入了秋,天候就像美人迟暮一样,一旦露出老态,就日复一日不可抑制地冷下去。

姬发立在半合的窗边怔怔出神。

那天的对话结束得猝不及防,他话说得不大漂亮,他知道,好像伤了韩烨的心。

“我这样的人。”

韩烨满脸漠然地瞧着他,平静发问:“我这样的人是什么人?”

“我不是那个意思……”姬发张了张嘴,后知后觉地解释,“我只是,只是……”

然而他一时却也解释不清。

那股从心底泛上来的悚然还来不及消散,姬发只要一回想方才韩烨那样似笑非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神色,就不由自主地想到未曾谋面的皇帝。

十五年前,当父亲一无所知地步入那场围剿之局,远在紫宸殿里的九五至尊是否也是这样气定神闲,已经看到结局?

他看着韩烨哑口无言,韩烨却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我吓到你了?”储君摸了摸他的脸,掌心还是那样温暖干燥,声线低沉温和,那点温热跟他的脸颊一触即分,却没再说什么,独自离开了。

转眼又是五日。

五日时间足够发生太多事,那场戛然而止的对话好像被两个人都抛到脑后,东宫有太多要做的事。

陈程频繁地往来宫内宫外,不断带回外头的消息——

一切果然如韩烨预料得那样,一名一等进士沉浸在高中的喜悦中吃醉了酒,言谈间流露出自己早就知道会高中的意思,恰被酒楼里的旁人听去。

流言悄无声息地开始蔓延,等朝廷发现时已经愈演愈烈,多么荒诞离奇的说法都有。

今日早朝时有御史参奏此事,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有落榜举子聚集着敲了宫门外的登闻鼓。

朝堂上爆发了激烈的争论,主考焦忱老泪纵横,称自己有负陛下圣恩,差点一头碰死在泰安殿的柱子上。

早朝乱成了一锅粥,皇帝大怒,命刑部与大理寺彻查。

皖州的事还未了结,秋闱又起风波,御书房的灯从傍晚亮到这会还未熄灭,几名皇子和重臣们连晚膳都是在紫宸殿用的。

韩烨也在其中。

“陛下,老臣辜负了陛下的恩德啊!”

焦阁老一把年纪,熬了一天几乎站也站不住了,皇帝早赐了座,他却又半趴半跪着涕泗横流,一个劲地告罪。

“老师!”皇帝被他哭得眉心直跳,这要不是两朝元老兼曾经的帝师,皇帝定然已经一脚踹过去了,但换了焦忱,他也只能按着眉心苦劝。

“老师这又是何苦?你年纪大了不管事,朕心里有数,此事约莫就是下头的人欺上瞒下,与你何干!”

桓相立在一旁,掀起眼皮觑一眼皇帝眉目间掩不住的燥意,知道过犹不及,俯身去搀焦阁老,也劝了几句,才把老大人扶到座上。

这厢才消停,那头刑部尚书又忙忙进来禀报,说是审问结果出来了。

事关科举,舞弊又是大罪,登闻鼓一响,领头闹事的举子就被抓了起来,又顺着抓了几个被指控的中榜进士。

都是读书人,能进京参加会试的哪个不是素日受人尊敬的举人老爷?恐怕大半辈子都没见过差役们蛮横的样子,被抓进大牢里一恫吓,刑都不用上,十个人里八个都吓软了骨头,问什么答什么。

刑部尚书快步上前,头也不抬地禀道:“陛下,有人招了,说是科举之后,有人秘密与几名考生接洽,要他们深夜前去一家油铺,在那里按照今次的试题重新答卷交了上去。”

御书房里一片寂静,只听到几声骤然粗重的呼吸。

皇帝阴沉着脸,撩起眼皮一一看过下头垂首静立的众人,视线扫过一张张阴晴不定的面孔,眯了眯眼,冷冷道:“油铺?谁的?”

自然已经查明,刑部尚书却未答话,只从怀中掏出几张文书递上去,俯跪在地一声不吭。

内侍总管接过文书送到皇帝手上,眼神不动声色地从上头扫过,眉梢几不可察地一动。

皇帝接过来,一张张翻过,又眼神阴沉地看着下头众人。

“都下去罢。”

半晌,他忽然发话:“太子和老大老二留下。”

顿了顿又道:“桓卿与老师也留下。”

其余人渐次退出,留下的人一言不发,深秋时节,大皇子与二皇子的额边却渐渐渗出汗来。

皇帝捏着那几张纸站起身来,慢慢在几人面前踱步,忽停在二皇子面前,抬腿朝他心口就是一脚:“大逆不道的孽畜!”

二皇子猝不及防,被踹得一个趔趄倒在地上,他顾不得心口的疼痛,爬起来跪在地上,膝行着去抱皇帝的腿,涕泪俱下道:“父皇!儿臣是冤枉的!”

“你冤枉?!”

皇帝怒喝,照着他的脸就是一巴掌,直扇得二皇子口角流血,颊上顷刻浮肿起来:“刑部查得明明白白!那你府上妾室的娘家铺子!你冤枉什么?啊?!”

“儿臣不知啊父皇!”

二皇子被打得眼冒金星,仍抱着皇帝的腿不放手,哭诉道:“父皇,儿臣真是不知!您派人去儿臣府上一问便知,那妾室根本不受宠,儿子一年到头也想不起这么个人来,若真是儿子所为,怎会找这么个人?”

他一遍遍重复着:“儿子真是不知道啊父皇!定然是有人陷害!”

父子俩这边鸡飞狗跳,一旁的韩烨睇一眼桓相与焦阁老,又瞥向唇角紧抿的大皇子,心底笑了一下,上前劝道:“父皇,二哥或许当真不知情呢?欺上瞒下的奴才们还少了吗?”

他勾了勾唇角,“许是二哥府上的妾室久不受宠,渐渐生了别的心思,背着二哥行事也未可知啊。”

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是替二皇子将此事认下了。

二皇子在心底暗骂,面上却不敢流露分毫,事已至此,御下不严家宅不宁总比科举舞弊的名头好,然而心中到底不甘心,说到底此事不光他一人获利,出了事自然也不能他独自承受君父的怒火,立刻便接道:“是啊父皇!定是那女人受不住引诱,被人诓骗了!求父皇明查!”

他抬着被皇帝扇肿的半边脸,眼中满是悔恨和愤怒:“父皇!科举舞弊乃是大罪,儿子若真敢做这事,怎会寻这样明显的地方交头,必然是有人故意往儿臣身上泼脏水啊!”

皇帝冷哼一声,眼神不经意从旁边的大皇子与韩烨身上溜过。

“让刑部接着查!”

他怒道:“把上榜的一等进士都挨个查个底朝天!朕倒要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挖朝廷的基业!”

众人一声也不敢吭,任他发泄着怒火,下一瞬,却听皇帝的声调骤然一降,又问:“先说说,外头的举子闹事,这事儿怎么收场?”

二皇子如今深陷泥潭,只捂着脸跪在地上不敢吱声,大皇子的额边渗着一层层冷汗,心知自己着了老二的道,也不敢多嘴——

他就知道,老二敢找自己妾室的娘家铺子来接头,肯定做好了事发后推脱的打算,真往下查,必然要扯到他身上来。

到时便不止是舞弊的事,还有陷害手足这样不悌的罪名等着他了!

余光瞥去,只见桓相与焦阁老也是垂着头不吭声,尤其是焦忱,仗着自己一把年纪倚老卖老,已经抚着心口皱着眉头,一副随时要撅过去的样子。

怎么办?!

大皇子心跳如鼓却不敢抬头,只觉得上首那道目光紧盯着自己,仿佛要直看到心底里去。

“父皇息怒,儿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韩烨忽然出声。

皇帝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哼了一声,仍是怒意未消:“不当讲就把嘴闭上!”

被君父当庭一噎,韩烨只是一愣,又露出无奈笑意,径自道:“父皇,儿臣愚见,此事不能认——本次闱考绝无弄虚作假之事,上榜的进士们都是凭本事考上的。”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怔,旋即便都反应过来。桓相与焦阁老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在心底微微叹息,高下立判——

“不认?”

皇帝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口中仍是冷嘲道:“登闻鼓都敲了,刑部大牢里还关着一批闹事的考生呢!满京城都在议论,你说不认就不认了?”

“回父皇,”韩烨一哂,温声道:“不过是有名考生向监考行贿,一时酒醉得意忘形不打自招,按例将他处置了便是,哪里就牵扯到舞弊这样骇人听闻的事呢?”

他神色自若:“至于考生闹事——那些闹事的考生不过是年轻气盛,今年风调雨顺,多地粮食丰收,百姓安居乐业,父皇心怀宽慰之下赦免了他们,再多取几名进士以示恩泽,天下读书人自然只有感念圣恩的份,哪里还好意思再闹事?”

“不过出了这样的闹剧,到底是满城风雨,依儿臣看,也有吏部与翰林院办事不力的过错。”

韩烨淡淡说着,瞥一眼松了口气又提起心来的大皇子与二皇子,“毕竟闹到朝堂上来了,还是处置一二杀鸡儆猴,也能提点提点朝臣们,日后办事要尽心。”

他这一番连消带打,皇帝面上的冷怒才缓了几分,又去看桓相与焦阁老,不动声色地问:“桓卿和老师以为如何?”

留下他们二人原是落在这里——一等进士的名额尽数被大皇子与二皇子瓜分,焦阁老门生遍天下,他那些徒子徒孙当中连祁青衫这个太子表哥都没进一等,怨念自然不小。

焦阁老今日一番唱念做打,不光是因为由他主考却出了这档子事,更是不满大皇子与二皇子做得太绝。倘若他这位文坛领袖点头,举子们便闹不出什么事来。

“唉,陛下宽厚仁慈,老臣却办事不力!”

瞥一眼形容凄惨的二皇子,皇帝当着外臣的面,连自己的亲儿子都打成了这样,还能说什么?

焦阁老抬起袖子拭下眼角,叹道:“老啦,该乞骸骨啦!”

“老师何出此言?你还得继续辅佐朕治国安邦呢。”

于是又是一番君臣相谐的戏码。

待宫禁落了锁,一切风雨暂歇,皇帝独自坐在御书房内,闭着眼捻那几张文书。

内侍总管亲自送桓相与焦阁老出去,目送着几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当中,才又进来:“陛下,都走了。”

皇帝闭目不语,仿佛没听见,过了一会才道:“你说老二到底是被陷害的,还是当真如此胆大包天?”

“这……”大总管笑了笑,没做声。

所幸皇帝也不是真要他说个一二三出来,自己沉吟片刻又冷笑一声:“蠢笨如斯!恐怕是自己手脚不干净,又着了别人的道!”

“你去,叫刑部秘密接着查。”

明面上已经揭过的事,暗地里仍有余波:“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到底是老大还是太子。”

想到韩烨今日的表现,他又叹了口气。

满打满算,真正能指得住的就三个儿子,余下的要么是身份不够,要么是年岁太小。

老大勇武有余,也亏在勇武上,在朝中全靠母家经营,来日若上位,未尝又是外戚干政难以遏制;老二素日倒装得谨慎,可惜是个假把式,科举舞弊这样的大事,他若真能悄不声地把事摁下,皇帝还真不会发这样大的火,偏他本事不够着了道,又被人翻腾出来!

还好有个韩烨,还算识大体,知道此事的真相见不得光——皇子为党争徇私舞弊,说出去令万民耻笑!勉强把事捂了下来,出的主意也算堵上了文人们的嘴。

若一切真与他无关……

“朕那日瞧着祁家那小子还不错,人是直了点,但说话有妙处,该是能做事的人。”

他一面想着,一面慢慢地说。

大总管陪在一旁,闻弦歌而知雅意,连忙附和道:“正是,祁公子博览群书,今次却只中了个二等进士,想来——哈哈,可能是临场发挥不好,实在可惜。”

“回头开恩的时候提一提,放到六部去。”

皇帝有他垫话,慢慢斟酌道:“至于放到哪一部……去让刑部好好地查,看看背后到底是老大还是太子。”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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