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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在发呆？”

姬芸从外头取了晾晒的衣物回来，见姬发还躺在床上瞪着房顶愣神，不由好气又好笑地将一件罩衫扔过去盖在他面上。

“都说了我与陈程没什么，只是他感念母亲的恩德多照顾我些，一来二去就熟稔了。”她坐在床边，一面说着一面叠衣服。

公主府自然不缺使唤的下人，但姬芸一直记着弟弟的嘱咐，虽然暂住在这，还是婉拒了别人伺候。她从十二三岁就独自带着弟弟生活，早不是昔日养尊处优的将军府大小姐，自己也能料理得过来。

“我没说你们有什么。”姬发一抓脸上的衣服，一骨碌翻起来，一面盘腿坐在床上帮姐姐一起叠，一面窥着姬芸的神色，“再说，阿姐你想嫁人也没什么的。”

姬芸抬头笑看他一眼没有作声，又垂下头去捋平衣角。

“我说真的，阿姐。”

姬发按住她的手，神色郑重：“以前的事儿都过去了，你要是看上了谁，只要人品可靠，我绝无二话，你过得开心最重要。”

他说着又皱起眉头，一脸别扭道：“陈程……陈程也还不错，至少性子稳重，又受过咱家的恩，我就是有点出乎意料，你、你要是喜欢——”

“我说了和他没什么！”

姬芸粗暴地打断他，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对，停了一下又和缓道：“正是他受过娘亲的恩惠，我找谁也不会找他，挟恩图报最容易反目成仇，你不知道？”

她反握住姬发的手，轻声说：“姐在那种地方呆过，早就不清白了，哪里还能厚着脸皮再挟恩嫁给陈程这样的青年才俊？”

“阿姐你何必妄自菲薄？”姬发最恨的便是姐姐为他委身风尘，如今姬芸离了欢场，又有新的身份，他满心期待着姐姐能有崭新的未来，哪听得进这样的话。

“你听我说！”姬芸抓着他的手一用力，强硬道：“按理说，我早该一死保全姬家门楣，但——”

她眼中泛起泪光，“但我就想亲眼看着爹能翻案，我坚持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带大了你，如今又有太子愿意帮我们，我就想亲眼看看……将来去了阴曹地府，也能给爹娘带个好消息……”

姬发看着她含泪的眼睛，心里一阵阵地发堵，还有一股无名的怒火，却不知该朝谁发泄。

他想怪陈程，可陈程对阿姐照顾有加，再是不愿承认，他也知道姐姐做过妓子清白有损，又见过形形色色的男人，她能待陈程如此，可见陈程是真没什么可挑剔的了。

他想数落姬芸，阿姐迫于生计沦落花楼，如今已经有了新的身份，除了几个知情者再没人知道这段过往，可阿姐却被自己困在了过去，自轻自贱，不敢追逐新生。

然而想来想去，他只能痛恨这世道，痛恨这个女子贞洁大过天的世道，他姐姐花容月貌，才二十五六的年岁，只因为那么一段过往，难道就应该像酸儒们鼓吹的那样以死殉节？

不，按照那群酸儒的想法，阿姐即使现在死了也不值得一声颂节，她理应在卖身前就悬梁自尽，而不是真的委身风尘，哪怕她那时还有个年幼的弟弟要照料拉扯。

“阿姐……”

姬发握着姐姐的手，替她擦了擦眼泪，深吸一口气劝她：“没关系，你想怎么样都成，你要是喜欢陈程，就算挟恩图报我也要他娶你，他在太子手底下做事，有的是法子拿捏他。”

“你要是不想嫁人我就养着你，日后咱家翻案了，朝廷肯定要给我补个大官儿当，到时候我给你请封诰命，让你也过过诰命夫人的威风，走到哪儿他们都得给你行礼。”

他小意哄着，姬芸也不想好不容易姐弟相聚却哭哭啼啼，便顺着他破涕为笑，又去戳他的额角，笑骂着：“你好大的口气！”

姐弟俩又坐在一块说了会话，姬发拣了几件趣事讲给姬芸听，又把翻案的进展告诉她。

“过几日就是三司会审了，王丞千必死无疑。”

他甚至将韩烨筹谋的深意也一一剖析给姬芸，认真道：“阿姐，当年王丞千陷父亲于百口莫辩的境地，如今也叫他尝尝千夫所指的滋味，让他也经历一回人人都盼着他死的遭遇。”

姬芸专注听着，慨叹道：“太子殿下实在是情深意重，替咱们家翻案，为我洗白身份，还这样煞费苦心地筹谋……”

她叮嘱姬发：“你在殿下身边做事，一定要全心全力，我听陈程说殿下的处境也不安稳，你更要好好辅佐他。”

她一片诚心，姬发的神色却不自然起来，总不能跟阿姐说他与韩烨早不是普通的主臣关系了，只能敷衍应付几句“知道了”。

思及此，他觑几眼姬芸的脸色，试探着问：“阿姐，你要是不想嫁人的话，我也不成亲了，陪着你好不好？”

“胡说什么呢？”

姬芸瞪他一眼，“从前我不提这些是觉着翻案最重要，何况我们这个罪臣之后的身份洗不脱，也不敢昧着良心叫人家姑娘嫁进门来。如今眼看着翻案在即，你年岁也到了，怎么能不成家？”

说着，她被提醒一般，又扯着姬发的袖子问他在宫中有没有看对眼的小宫女，能入宫伺候，模样自不必说，她也不拘束什么家世背景，只要人品端庄，姬发又喜欢，就没有不同意的。

然而她每说一条，姬发就不由往韩烨身上套。

韩烨的长相自是顶尖，家世么，天底下再没有比他更贵重的了，人品端庄……人前倒是挺端庄的，就是背着人的时候喜欢动手动脚，说起来不大庄重，也、也是因为喜欢自己嘛，有些姑娘也是这样奔放。

至于自己喜不喜欢，姬发扪心自问，他日日被韩烨按着亲嘴都没拿刀砍人，实在是喜欢得不能再喜欢了。

“发儿？”

他一脸神游天外，姬芸叫了几声才叫回魂来，还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姬芸观察他的神色，不由一喜：“哎呀，真有啊？你快跟姐姐说说。”

“没有没有。”姬发哪敢告诉她，一个劲地直摇头，但抱着心中一点蠢蠢欲动的念头又补了一句：“何况现在连爹的案子都没翻呢，我哪有心思想那些。”

姬芸看他两眼，微微一笑，柔声道：“话不是这样说的，你又不是那样一头扎进温柔乡就万事不管的人。”

她心中有些明悟，就拉着姬发的手耐心开导，“事情有急有缓，人又不是只能同时做一件事，给爹翻案和你娶妻也不冲突。你若是有意，总不能因为翻案就和意中人断绝来往吧？人家未必会一心等着你，还是先相处着，到时候家里成功翻案了，你也水到渠成地娶亲，不是双喜临门的大好事？”

她笑眯眯道：“日后我见了爹娘也好告诉他们，我把你养得不错，孩子都满地跑了。”

“阿姐……”

姬发心里一阵酸软，忍不住像小时候那样把头埋在她颈窝拱了两下，他这样一个大小伙子，直把姬芸拱得往后仰，吓得赶紧抱住他的胳膊掐了一把：“你当你几岁了！”

按世家大族的规矩，男女七岁不同席，同胞姐弟也得避嫌，但姬芸姬发流落民间日久，又是相依为命的处境，一向亲昵得多。

但再亲昵，这样依偎在一起的模样也不多见，上一次是什么时候都有些记不清了。姬发搂着姐姐的胳膊，努力佝偻着背把自己塞到姐姐怀里，闻着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淡香，低声说：“阿姐，我现在终于觉得，坏日子都过去了。”

姬芸努力环住他，在姬发的背上轻抚，像小时候姬发夜不能寐那样一下下拍着，轻轻道：“是啊，都过去了，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屋内静悄悄的，姐弟俩依偎在一处絮絮低语，初冬还不大冷，阳光从窗缝间泄进来，光束里照出悠扬纷飞的灰尘。

打破宁谧的是去而复返的陈程。

房门被急促地敲响，姬发远远就听到脚步，不情不愿地翻下床来开了门，却见陈程满面肃色，眉宇间蹙起一道深深的褶皱。

“怎么了？”

姬发一愣，心中顿起不妙的预感，下意识回头去看姐姐，姬芸亦是一脸茫然，眼中还带着来不及消退的暖意。

陈程将他拉出来，压低声音语速飞快：“我去相府送信，桓相给了一条消息：二皇子或许自知前途无望，狗急跳墙开始攀咬了。”

“这、这算不得什么吧？”姬发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不是应有之义？”

连如今在昭狱里严密关押的王丞千都曾胡咬一气，直从京城官员攀扯到各地要员，可是这种情形，不论他说的是真是假，天然就失了三分信誉。

“若是无人在意便罢了，但桓相告诉我，方才禁军统领李向拿着二皇子的手书进宫了。”

陈程脸上不见一丝放松，眼中阴霾更甚，“二皇子要攀咬的人无非那么几个，其中必有主子，况且有件事他确实是知情人——”

姬发脑中灵光一闪，面色瞬变，失声道：“韩烨私自南下！”

回想起途中那场截杀，姬发的脸色阴沉下来，从前是二皇子还顾忌着不能被皇帝知道手足相残，如今他眼看自己要完，当然不在乎多一桩罪名。

也不知道韩烨私自离开的事掩盖得周不周全，且一旦皇帝开始翻旧账，自己一路同行，也有暴露的危险。

怪不得陈程得到消息不立即回宫，先掉头来找自己。

他神色一肃，当机立断：“我同你立刻回宫！”

话音刚落，却又恋恋不舍地去看姬芸的房间，恰见到她倚在门边，远远瞧着两个人低语，看姬发回过头来，冲他露出一个笑。

“阿姐……”姬发转身走回她面前，有些张不开嘴，他前头才说了要陪姐姐住几天，这会儿又要回宫去，不知下次能出来是什么时候。

姬芸看看他，又看看远处的陈程，抬手替姬发理了理鬓发和衣领，温声道：“有事就去吧，我说了，事情有急有缓，阿姐就在这儿，你什么时候回来都在。”

姬发无言地看着姐姐，忽然俯身抱住她，将脸埋在她发间深吸一口气，转身与陈程大步离去。

留姬芸独自目送他们远去，直到背影消失成一个小点，才抱住自己的胳膊，喃喃道：“天儿可真是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