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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光从林梢间隙透射下来,枝桠被晨风吹得微微晃动,连带着地上的光影也不住摇曳。
车队已到晋州中部,大约中午就能进入朔州郡,姬发策马回到队伍中,一勒缰绳,随手将马鞭扔到连峥怀里,冲中间那辆马车呶了呶嘴,挑眉露出询问神色。
连峥摇摇头,眉眼间也带着郁色,姬发微叹口气,拍拍他的肩膀,翻身上了马车。
韩烨正靠着车厢壁闭目养神,听到动静,睁开眼来看向姬发。
“没什么不寻常的地方,中午就能到朔州了,好好歇一夜。”
姬发坐到他对面,随手从怀里摸出两个果子,拿袖口胡乱擦了擦,捏着其中一个就往韩烨嘴里塞,口中还道:“别嫌弃啊,就碰上这么两枚,咱们悄悄吃,不告诉他们。”
韩烨拧眉看一眼那没洗过的果子,还是张嘴就着姬发的手咬了一口,酸甜清冽的汁水在口中漫开,他不自觉舔了下唇角。
姬发收回手来,凑上去在他唇上啄了一下,又一舔下唇,啧啧道:“不错,挺甜的。”
他突如其来的主动引得韩烨一怔,复又笑起来,作势要去掀车帘,“我瞧瞧今日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的?”
“别不识好人心啊。”姬发长腿一伸,懒洋洋靠在车壁上,就着豁口啃一口果子,嚼几下果肉含糊道:“我瞧着你心里不痛快才哄一哄你,少拿乔。”
韩烨面上的笑意就淡下去,向后一靠,微微叹了口气。
“不过皇帝这一手也太出其不意了,他是怕大皇子的私军被灭后恼羞成怒,联合颍川王直接起兵?”
姬发咔嚓咔嚓啃着果子,唇瓣染着亮晶晶的汁水,又被他随意拿袖口擦掉,“赶着把颍川王的大孙子弄来京城当人质呢?”
韩烨接了密旨后没多拖延,他们三月廿三就秘密出发离京,谁知才过了三日,留守京城的陈程传来消息,皇帝给清河公主赐了婚。
驸马是颍川王的嫡孙,姬发想了半天也没印象,从没听说过这么号人。
韩烨捏着密信,神色阴晴不定,姬发在旁边疑道:“颍川王上京时似乎没带他那世子和这个嫡孙?”
“不止是他,除了五王叔,几乎所有藩王都没带世子进京。”
韩烨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将密信递给姬发示意他烧了,捏住眉心低低解释,“担心哪日朝廷忽然变脸,将他们一网打尽罢了。”
“那这个人你们熟悉么?”
姬发挠了挠脸颊,又问,“倒是没听说过世子如何,更不知道这个小世子怎么样。”
“是不大出风头,上头的父王强势,子嗣就得学会收敛。”
韩烨心不在焉地答着,又叹了口气,眉心深深皱起一道纹路。
姬发自然知道他心情不好,却也无法开导,只能拍拍他的手臂以示安慰。谁料韩烨反手抓住他,“去把连峥找来,我要给京里写信。”
赶来的连大统领也是一脸忿懑,一见韩烨,张口便要说什么:“主子——”
“闭嘴。”
韩烨冷淡地打断他,吩咐道:“取纸笔来,圣旨才下不久,试试能不能想法子让婚事取消。”
连峥露出喜色,忙去取纸笔,姬发有些疑惑:“皇帝赐婚这样匆忙,且专等你离京后才下旨,可见就是不给你们运作的机会,决心已定,要如何才能取消?”
“同姓又是同宗,连五服都没出,怎能通婚?”
连峥动作极快,韩烨一边研墨一边快速说道:“我给那群鲁籍官员去信,叫他们以此为由反对婚事,鲁地是孔孟之乡,极重礼法,他们恐怕也不乐见这桩婚事。”
他提起这茬,姬发才恍然想起这一桩,不由更疑惑:“是呀,难道皇帝不知道?同姓通婚,不得被朝中那群御史的唾沫星子淹死?”
“你不知道?”
手腕悬空,迅速写下一行行小字,韩烨一心二用道:“韩氏先祖有胡人血统,亦曾在关外绵延多年,本就不看重这些。”
民间从未听闻此事,这已经算是皇家秘辛,连姬发也有些瞠目:“还有这事?”
“立国之后自然不再提及,且一向有意淡化,不过许多有底蕴的勋贵都知道,倒也不算多么隐秘。”
韩烨说着,想起什么又停顿片刻,看一眼姬发才道:“同姓通婚在韩氏实在算不上什么荒唐事,前几朝连兄夺弟媳、叔侄□□的事都有过,朝臣们大约也习惯了。”
姬发瞠目结舌,倒吸一口冷气,相比之下,皇帝在修仙途中的疯狂行径竟不算什么了。
“这可真是……”
他咂舌一阵,看一看韩烨,忽然又笑起来,“这么说,你倒是个难得的正常人。”
屏息写信的韩烨瞟他一眼,勾了勾唇,没有接话。
一封简信很快写好,才吹干上头的墨迹,先前被支使走的连峥又匆匆忙忙回来,手中捏着另一封信,“主子,是清河殿下。”
韩烨微一挑眉,接过来拆开,迅速浏览一遍,面色却渐渐沉下去。
姬发觑着他的脸色,凑过去看信上内容,不由讶然失声:“她怎么想的?”
原是韩漪早料到弟弟要阻挠婚事,特意来信不许韩烨插手此事,说她另有安排。
但韩烨推拒这桩婚事的切入口已是精准狠辣——再有胡人血统,皇帝终究也要做天下人的皇帝,不能不被汉人礼教约束——且此时指婚圣旨才颁下,一切还有回旋余地,难道韩漪真打算出嫁?
“我真是看不懂她……”
韩烨又看一遍信,喃喃说着,一抬眼正对上眼巴巴瞅着这边的连峥,随手把信递给他道:“长姊不让东宫掺和此事。”
连峥面色一变,仔细把那信看了几遍才忿忿又纳罕道:“清河殿下到底是个什么打算?”
韩漪到底是什么打算,谁也猜不到。
自那日之后,直到如今都快到了朔州,朝中也再没消息传来。
御史台自然为礼法问题上书过,没激起半点波澜,叫朝臣们奇怪的是婚约两头都没有动静,无论是公主府还是颍川王府,似乎都已经默默接受这桩突如其来的婚事——听说那位小世子都动身准备往京城来了!
被韩漪拦着不许出手,接连几天,韩烨的情绪都不大好,连峥更是日日丧着脸,整个车队都循着主子的脸色低落下去。
姬发看在眼里,却不知如何开解,平心而论,若换成是姬芸被莫名其妙指给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做妻子,他也是要想方设法阻止的。
然而韩烨分明有法子又有能力阻止却被阻拦,可想而知更是气闷,姬发才想着哄他高兴一些。
“父皇不只是想着扣下小世子做人质。”
掸一掸袍角几乎没有的灰尘,韩烨神色淡淡地说道,“你是知道了这其中的勾连才有此联想,但其他人并不知情,颍川王府和大哥也不知父皇已经发现了那伙私军,他们会怎么想?”
姬发略一皱眉,思忖起来,“皇帝对韩漪的偏宠举世皆知,一直留到这般年纪也没许人,如今却愿意将这个爱女下嫁颍川王府……”
他喃喃道:“世人只觉着是皇帝在示恩,连爱女都舍得送到豫州去。”
“正是如此。”
韩烨垂眼看着脚下,林间赶路,不知何处爬来一只瓢虫扒在车板上,正漫无目的地乱爬。
“眼下豫州和晋州斗得如火如荼,父皇忽然把长姊嫁去豫州,颍川王会怎么想?晋阳王会怎么想?这是不是父皇心中立场的偏向?”
他瞧着那只瓢虫一阵左一阵右,随着马车颠簸而颤动,微一抬脚,将那只小虫踩在鞋下,又轻轻碾了碾,语气平静如水:“大哥和豫州的联盟必然没有多紧密,父皇突然示好豫州,他又怎么想?还能放心把筹码全寄托在颍川王身上吗?”
“这样松散的合作一旦内里起了疑心,他日我领兵灭了那队私军,颍川王还会依约揭竿而起么?即使他说盟约依旧,大哥又会信吗?”
唇角勾起几不可察的冷笑,韩烨偏过脸来看姬发,有晨光从车帘缝隙里透进来,他黝黑的瞳仁在阳光下变得色泽浅淡,令过分英俊的容貌显露出一点异族的美来。
“他嫁出去的是长姊,不是宗室里随随便便一个女儿,这筹码实在太贵重,颍川王府要结这门亲,一应礼节规格都不会低。”
他对姬发微微一笑,“即使豪阔如豫州,迎娶长姊所要花费的银钱也不是什么等闲视之的小数目,何况他们一向高傲跋扈,必不肯被天下人小瞧了去,更要大操大办。”
姬发认真听着,韩烨拍拍他的手背,语气讥诮,“你瞧,他只嫁了一个女儿,既离间了大哥和豫州的结盟,以免两头同时生变;又隐隐逼迫了晋州,接下来晋阳王叔一定会更卖力地咬住颍川王,以削弱他同父皇结亲带来的益处;还通过这桩婚事榨了豫州的钱袋子,叫他们狠狠出了回血。”
姬发心惊地叹了口气,“这算盘打得真好。”
“所以他沉迷修仙这么些年,我们也从不敢小瞧了他。”
韩烨冷笑一声,“你以为他就没有借婚事敲打我和长姊的意思?二哥一死,谁得的好处最多?他又不傻,就是要警告我们,不要自以为是。”
“那你们——”姬发已经开始感觉头痛,捂着脑门抽了口气,只觉得这其中的弯弯绕实在复杂异常。
“我们?”
韩烨抬手去揉他的太阳穴,轻声道,“出了晋州就是秦州,我既然路过,没有不去拜见五王叔的道理。”
还不待姬发有什么反应,他掀开车帘,冲外头的连峥淡淡吩咐:“在朔州郡休整一夜,改道往南去晋阳王府。”
说完转头冲不明所以的姬发一笑,“不过在那之前,先去安抚一下晋阳王叔也是应该的。”
指尖从太阳穴摩挲到眼尾,韩烨若有若无地抚一下姬发的眼睫。
“我自然愿意做个韩氏难得的正常人,可惜歹竹出不了好笋,只能演一遭父不慈、子不孝的戏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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