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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宫的马车上,韩烨盯着姬发的侧脸出神。
看了他一眼又一眼,姬发忍不住问:“你们商量出什么结果了?”
“没结果。”
韩烨收回思绪,垂眼看着自己的指尖捻了一捻,淡淡道:“最忧心大哥联合豫州起兵的又不是我们,把事情报给紫宸殿,让父皇操心去罢。”
姬发不大满意地撇一下嘴,韩烨又抬眼瞧他,“我们先来谈谈你的事。”
“我有什么事?”讶然看向他,又想起之前的对话,姬发别开脸,抿着唇没吱声。
“过来。”韩烨伸出手,姬发犹豫一下,挪到他身边坐着。
马车再华贵,总归有些狭小,两个成年男子肩碰着肩坐在一处,腿几乎紧贴着,能感知到轻薄春衫遮掩不住的体温。
姬发徒然地动了动腿,被韩烨捉住手按在自己膝上,“说说,我要是不点破你,打算怎么杀了大哥?”
抓着自己的掌心温热干燥,姬发蜷起手指,指尖在水滑的布料上擦过,觑一眼韩烨平淡的面色才道:“也就是先去他府邸踩点,再寻个机会趁夜进去刺杀……”
“皇子府不比别处,占地广阔构造复杂,你是熟悉公主府的,平心而论,方便行刺么?”
姬发估量一阵,不得不承认,仅从公主府来看,这群天潢贵胄确实惜命,府宅内的建筑高低错落,曲折宛延,加之护卫不间断地巡视,刺杀难度着实不小。
见他不说话了,韩烨又道:“不进出个五六次,你都摸不到他的卧房在哪,再者,就算你摸清了府内方位,我再问你,你怎么确定行刺那夜他宿在何处?“
“他不就是——”姬发不假思索要答,忽然意识到什么又收了声,韩烨眼里露出笑意,捏捏他的手指,“他有正妃和两位侧妃,加上后宅里的妾侍,论起来得有**个去处,你还能一一摸个遍?”
说着笑意更深,揶揄道:“天家子孙呢,你以为都像我这么老实,只守着你一个人,动辄还得独守空房?”
谈正事也能拐着弯给自己脸上贴金,姬发睨着他,“你这是在发闺怨么?”
韩烨哈哈笑起来,“你说是便是吧!”
“总之你要知道,行刺这事说来就是一剑的事,然而一桩成功的行刺,背后不知要牵动多少环节。”
笑意微敛,韩烨瞧着他正色道:“所以我说你那个想法是在做傻事,真要去行刺,最好的结果是你无功而返,且能全身而退。”
更差的结果自不必言,姬发心知是自己想得太简单,一时有些羞愧地垂下头。
韩烨在一旁端详他的侧脸,掌心握着他远比女子骨节粗大的手指,不经意摩挲到上头布满的薄茧。
“姬发,”他看了半晌,忽然出声:“我是不是有些自以为是?”
这话来得突兀,姬发略带几分迷茫地看向他,没能接上话。
“我总觉得你在心计筹谋上有所欠缺,于是总想教导你。”韩烨慢慢说着,视线在他面上逡巡,“其实你并不想学这些手段,你笃信的是一力降十会,是我好为人师了?”
他说这话时不经意流露出一点挫败,姬发抿了下唇,思量半晌,摇了摇头。
“这是不一样的路子。”
他一边思索,一边缓缓说道,“好比武道上讲一力降十会,但也有四两拨千斤之说,没有孰优孰劣,只是用处不同。”
额边的碎发蹭得皮肤发痒,姬发挠了挠脸颊,接着道:“就像我恨颍川王,但我也不能直接提剑闯进颍川王府杀了他,杀不杀得了是一回事,但他死后还会有子嗣继任新的颍川王,那时又会怎么样?”
“你教我那些谋略,我很感激,但——”
犹豫片刻,对着韩烨平和温柔的眼神,姬发还是坦然说道:“但我就是不喜欢这些勾心斗角,这些东西葬送了姬氏满门,我也没法摒除成见,搞什么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他有些挫败的叹了口气,喃喃自语,“要是能打一仗便分出胜负就好了……”
“谁说这不是打仗?”
韩烨却笑起来,拍拍他的手背,语气温和,“你大可以把我、把长姊当成你的兵卒,你要思考怎么利用我们,才能将敌人撕下一块肉来。”
“打仗又不光是真刀真枪地冲锋陷阵,你忘了我们小时候背过的兵法?”
含笑看着他,韩烨轻声道:“能领兵者,谓之将也,能将将者——”
“——谓之帅也。”姬发下意识接上,神色怔怔。
韩烨替他拨开额边的碎发,声线低沉温柔,“你不能怕我和长姊,姬发,你要学会利用我们的智计达到自己的目的,谋略和武功始终只是手段,真正重要的是目标。”
一国储君这样卑微地请求自己利用他,姬发愣愣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韩烨却握着他的手,贴到唇边吻了吻,眼睛微微弯起,压着嗓子蛊惑:“所以小将军打算拿什么手段引诱我再利用我?”
话语里的暧昧意味简直藏也藏不住,姬发醒悟过来,睁圆眼睛瞪着他,狠狠一甩手,“你这假正经能不能再多装一会儿!”
韩烨朗声大笑,惊得外头的车夫马鞭一抖。
*
马车里隐秘而暧昧的对话到底有没有用,一时半刻还说不清楚,但诸般事宜毫不停滞,井井有条地运作起来。
祁青衫率先求见皇帝,听说一上来就参了韩烨,要求陛下管管他这个太子表弟,不要仗着储君身份动辄施压。
东宫一派内斗,皇帝倒是兴致勃勃地问起缘由,祁青衫便道他与东宫闲聊时提了一嘴看过的兵部公文,不知怎的就叫韩烨变了脸色,强逼着他将公文誊抄一遍送来。
“臣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的,太子就算是太子,也没有随意插手兵部的道理。”
小祁大人梗着脖子说道,语气忽然间又微弱下去,“但殿下搬出了清河,说臣要是不听从,就叫清河来承恩公府住上几个月……”
他苦着脸缩起脖子,讪讪道:“所以臣就替太子抄了一份公文。”
皇帝难免被他这副怂样逗乐,况且根据这番讲述,韩烨虽有逾矩,倒也不是什么天大的过错,更重要的是他非比寻常的反应叫皇帝愈发挂心,前脚打发了祁青衫,后脚就派人召见韩烨。
韩烨正等着紫宸殿来人呢,因此去得也迅速,只是脸色难看又满面犹豫迟疑,同皇帝对答时心不在焉的。
皇帝本就对他不喜,即使近来他参政后办了几桩令朝野满意的差事,但这副不吭不声的样子实在讨嫌。
直到九五至尊又指着鼻子呵斥起来,韩烨才跪倒在地,“儿臣有一事要报,只是、只是不敢断言,也请父皇勿要多心。”
他将那份公文递上,托辞是在兵书上读过,把凉州边军的粮草变化一一阐述,最后再三犹豫,吐露了自己的猜测。
皇帝霍然色变,阴冷眼神从他伏跪的头顶掠过,又看向身边的内侍总管。
大总管心领神会地点头,轻声叫殿内伺候宫人都下去,而后自己也退了出去。
外头的求饶声不断飘进殿来,很快被堵了嘴拖下去,再听不到了,皇帝沉默良久,问:“你觉得你大哥是什么意思?”
韩烨抬头看他一眼,很快又低下头去,只道:“儿臣不知。”
不知,还是知不敢言,都不重要了。
捏着那份公文一字一句地又看一遍,皇帝把纸拍在案上,胸膛剧烈起伏几下,缓缓吐出一口气,“朕交给你一桩差事。”
“儿臣听命。”
“你对外称病,带着凉州军的半枚虎符,秘密赴凉州边关。”
皇帝背着手,踱步至万里江山图前,纵览大好河山,却是语气沉沉:“一,查探清楚老大把那队私兵养在哪里,具体有多少人;二,验一验凉州驻军将领陈玄明,若他没有贰心,虎符合二为一,想法子把那队私兵给灭了。”
他转过身来盯着韩烨,“太子,你能办成吗?”
伏跪在地上,冰凉而光滑的青石砖面扭曲着倒映出面容,韩烨与自己对视着,缓缓磕了一个头:“儿臣必当竭力。”
三月廿三,东宫传出消息,太子犯了猝疾难以起身,太医轮番诊治过后密报紫宸殿,皇帝下旨命太子在东宫静养。
突如其来的急病令朝野上下议论纷纷,但皇帝一概不许探视,甚至派了禁军把持东宫大门,名为养病,形同幽禁。
三月廿五,紫宸殿再下圣旨,却砸了满朝文武兼天下一个目瞪口呆——
赐婚颍川王嫡孙与清河公主,五月初五完婚,命驸马即刻启程入京,准备大婚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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