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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处来的一阵风,打着旋儿吹起姬发额前的碎发,韩烨屏着呼吸,盯着视线里那看不大清的一小簇碎发晃晃悠悠。
好风如水,于是姬发的眼里也被氤氲出不易察觉的湿意,他自己恍然未觉,韩烨却听得分明。
好像被他教得太好了。
那只手还扣在喉间,五指似爪,轻易就能把那块脆弱又致命的软骨捏碎,韩烨有些心不在焉地想,虽然姬发原本就很聪慧。
这种聪慧以前没被用在正道上,孩童贪玩是天性,何况是姬发这样出身显贵、略显骄纵的孩子,那股子目中无人的心气儿一眼就能望到底。
这样的小郎君要什么没有?以那时将军府的威势,便是他在御前撒一泡尿,皇帝也只会笑着说稚子天性纯然。
姬发一定不喜欢太过热情的玩伴,只观察了一刻,韩烨就下了定论,他年岁比姬发大,生得又好,身姿挺拔,态度冷淡有礼——没有男孩儿不会对这样一个大哥哥感到好奇。
更重要的是,在骠骑将军姬远眼里,韩烨这个不受宠的皇子与自己的幼子之间亲近起来,全是小儿子起了兴趣主动相交。
大哥二哥卯足了劲想与将军府交好,最终能受邀去做客的却是他这个得不到君父任何垂青的皇三子。
因此韩烨实在为将军府的惊变而扼腕,他与姬发来往,受姬远教导颇多,深知这个在边关民间威声赫赫的骠骑将军确实一心忠君报国,只是脑子里缺少那么几根对朝政敏感的弦。
若当年什么都没有发生,韩烨或许早已稳坐太子之位,他会迎娶姬发的姐姐为太子妃,会兼具公主府和将军府两大助力,即使皇帝再不喜他,也必须得斟酌对这个儿子的态度。
然而一切都已经化为泡影。
但直到如今,直到此刻,直到韩烨凝望近在咫尺的那团夜色里模糊的身影,他终于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世事一饮一啄,自有定数。
老天不分黑白,惯会玩弄人,才有姬发家破人亡、隐姓埋名十几载;
才有他算盘落空、蛰伏悠长岁月;
才有他们经年重逢,阴差阳错故作不知彼此身份,又一头扎进情网;
才有此时此刻良辰美景,分明他被扣住的是喉咙,生疼的却是心口。
小院里已经安静了太久,久到外头传来连峥渐行渐近的脚步,沉默对峙的两个人却谁都没有作声。
“主子?纪二?”
连峥敲了几下门,没人应答,他推开门缝探进半边肩膀,看清院内情形后瞪大了眼,就要扑上来制止姬发。
“连兄,这事跟你没关系,我不想同你动手。”
姬发语气平静,眼神还钉在韩烨脸上。
韩烨叹了口气,摆一摆手,“连峥,出去。”
“可、可是殿下——”
他们的态度都太诡异,明明保持着一个姿势一动不动,却莫名有股剑拔弩张的气势,连峥不放心地驻足原地,磕磕绊绊地劝:“纪二,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话好好说……”
韩烨摸索着抓起旁边石桌上的空茶盏,循着声音一把砸过去,茶盏在连峥脚边摔得粉碎,打断他还没出口的话。
“滚!”
被喝退的连峥忧心忡忡,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韩烨顺手扶着石桌,在重新寂静下来的小院里平静地承认:
“是,我早就知道将军府之案也有靖南侯府的份。”
卡在喉间的手指骤然一紧,他被捏得喘不上气,忍不住呛咳出声,姬发的声音听起来却并不愤怒冰冷,甚至还带着一点茫然:“为什么?”
“你同大皇子难道还有什么手足之情?”
姬发是真的想不通,“你要登基,迟早要扳倒他和靖南侯府,我们的目的不是一致的么?”
他哑然看着韩烨依旧平和的眉眼,终于从中间品读出一点平和到极致的淡漠,只喃喃道:“为什么骗我?”
“因为你可以杀了他。”
韩烨轻声说,“姬发,你杀不了颍川王,杀不了我父皇,但你真的可以杀了大哥,杀了靖南侯,从我发现你的武功远胜连峥起我就知道,一座皇子府或一座侯府根本拦不住你,只有皇宫才行。”
“先前我们讨论过,似乎你我都默认了你没法刺杀大哥——但那只是因为你不知道这事,你只以为他有可能让凉州乱起来。”
韩烨沉默片刻,话语里同样带上一点不确定:“现在你知道了,靖南侯、或者说勋贵们参与剿杀了你父亲,才能趁势把军权送到大哥手里,打造出一颗皇子中的将星——”
“姬发,你告诉我,你当时是不是在诓我?”
黑沉的眼睛望向姬发,因为月色过分黯淡,那双眼睛显得有些无神,韩烨缓缓问道:“或许我的话反倒启发了你,而你也下定决心,若此行我不能解决大哥的那支私军,你真的会去杀了他,是不是?”
他的语气还是姬发习惯的温柔,却叫他无言以对,只能垂下眼,手指因为淡淡的心虚而松懈了力道:“……是。”
姬发抿一下唇,“不光是大皇子,你猜得不错,既然他们也害了我爹,无论那支私军能不能被扼灭,回京之后我都会杀了他和靖南侯。”
“我手里的人命不知凡几,”他轻飘飘道,“或许我不善谋略,但韩烨,我精于杀人,尤其是仇人。”
“你不该骗我,也不该阻拦我。”姬发继续说着,带着一点蛊惑,“难道他们死了,你不会因此受益么?”
“以现在的局势,我才会因此受益。”
韩烨似乎笑了一下,抬手去握姬发还扣着他喉咙的手,却摸到了小臂上,顺着一路摸下来圈住手腕,“倘若我一开始就将此事吐露,那时我可控制不住你,大哥死得那么早,便宜的到底是我还是二哥?”
夜风还在悠悠散着步,挽来花苑里淡淡的花香,冲散了韩烨身上的酒气。
姬发被他圈着手腕,那一圈肌肤尝到对方温热的体温,显得裸露在夜风里的其他地方更冷。
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终于明白过来:“你怕我打乱你的计划。”
数次被镇压下去的恐惧和颤栗又冒出了头,在心底迅速生根发芽,姬发喃喃道:“都是鬼话,什么志不在此,差点放弃……”
“韩烨,从头到尾,你比谁都想当皇帝。”
小院内又死寂下去,半晌,韩烨低低笑起来。
“我毕竟是个皇子,哪个皇子没想过登上大位呢?”他叹道,“况且我还是中宫嫡出,天然的正统,诸兄弟中有谁比我更合适?即使父皇本人都得承认,我才是最堪当大任的。”
“可他——”
“可他是个冷血多疑,自私疯狂的老贼罢了。”
韩烨的语调骤然冰冷,面上那种平静宁和也一扫而光,“他蔑视我,又鱼肉长姊,我们却不能反抗,为什么?只因为他是皇帝,还是个不算太昏庸的皇帝,我只能徐徐图之!”
“我当然要做皇帝,绝不是以史书里父慈子孝的方式,我非得反了他,否则我们姐弟哪里有活路?难道你真的相信长姊的血肉可以令他成仙飞升?”
他扯出一个讥诮的笑,“还是说你觉得他还有几分慈父之心,在发现一腔祈愿全白费之后还能留得我们性命?”
“姬发……”
握着手腕的指尖微微用力,韩烨扯开扼在喉间的那只手,把它拢在掌中,搓了搓因为心境紧张和夜风而微凉的手指,“我骗了你不假,你不是也骗了我?”
姬发垂眼看着自己被韩烨拢在手心的那只手,看韩烨低下头去轻轻呵了口热气又搓几下。
“我既想登基,又想替将军府翻案,偏偏那些阻碍和凶手几乎是同一拨人。”韩烨抬眼瞧他,轻声道,“我骗了你,但至少我待你的心不假。”
清风徐徐,月荡荷香,姬发无言地凝视面前这个状似坦然的男人,忽然不想再去探究他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韩烨待他有几分真心,还有没有欺瞒他别的事情,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他在心中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姬发注视着韩烨的眼睛,从里面望到自己小小的倒影,“我要你以你母后和韩漪来起誓,登基后一定会为我父亲翻案,还他一个清白,还那七百多个冤魂安息。”
“好。”
韩烨没有半点犹豫,以手指天,一字一句立下誓言。无论如何,他果决的态度都令姬发心底稍安。
“不要再骗我了。”
紧绷的心弦松懈下来才觉得心神俱疲,姬发吁了口气,想抽回手站起身来,口中还在说:“你若待我还有一分情意,有事尽可直说,你登基后才能为我父亲翻案,为此我可以唯你之命是从。”
只是不要对我玩弄这些心计和权术。
他却没能抽回手——
韩烨紧紧抓着那只不久前才捏住自己喉骨的手,力道之大甚至抓疼了姬发。
仿佛这一篇终于掀过,他压抑在心底的惶惑和脆弱再掩不住,彻底爆发出来,只能紧紧抓住这根唯一的浮木。
“好,我不骗你,事事坦诚。”
韩烨语气平静,轻声说道:“姬发,我又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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